第十九卷 (2)
“对,”星相家说,“他是我们第一个要干掉的人。”
星相家要吻米拉,米拉别开脸,递上酒。“我要的是另一只酒杯。”星相家说。
“你说勒内是第一个要杀的人,这么说你们还要杀别的白人了?”
“这是一定的。”星相家嘲笑米拉的幼稚,“还有更逗的呢,他们像一群狍子似地集合起来观看我们的大节日。”
“啊,到时候我会和你跳舞,”她厌恶他,但出于对朋友命运的关心,她勉强吻吻星相家的额头,“我还没听说过大节呢!我可喜欢过节!”
“各部落已发誓保住秘密,他们会来纳契。头脑简单的乌杜加米兹也发了誓,我们会迫他杀他的朋友勒内。”
米拉站起身,从星相家的怀中脱身而出,星相家跌倒在地,额头快碰到地面。这家伙模糊醒悟到他干了蠢事,但他已醉得不省人事了。
米拉找到塞留塔,看见她独自一人离群而坐。米拉对她说:“我知道一切了,白人将在大节日被杀,你的丈夫将第一个遇害。”
塞留塔差点昏过去。米拉扶住她:“勇敢些,必须救勒内,我跑到要塞通知色帕尔。你呢,你去找乌杜加米兹。”
“你站住,你说什么?通知色帕尔?你这莽撞鬼!你忘了你的祖国啦?”
这句话震撼了米拉的心,她呆立不动,目光定定地瞪着塞留塔,然后高声叫嚷:“见鬼去吧,什么祖国,策划这么卑鄙的阴谋!他们不过是一群刽子手,我去揭发他们!”
塞留塔发抖了:“米拉,想想你的父母,我,乌杜加米兹吧!你难道没想到,你揭穿了这场屠杀,会招致另一场屠杀吗?对于你,另一场屠杀会更可怕吧?”
米拉战栗了,她没想到另一个方面的灾难。她突然说:“我没料到,事关勒内的生命,你竟能这么平静,你像个酋长似的,小心权衡好与坏。”
“你这个女人啊,”塞留塔动了感情,“不管你的心地如何,你也教不会我爱,但你也别以为能蒙我。现在我与兄弟一样不幸,也要与他一样审慎从事,我能够为痛苦而死,但我不能失去祖国。”
米拉拥抱塞留塔。“原谅我吧,”她说,“我远不及你,竟低估了你。”
米拉告诉朋友她怎样套出星相家的话,塞留塔温和地责备她:“做了错事总会受到惩罚的,你探得了秘密,现在却不知道如何应付才能对得起祖国,你不是已受到惩罚了吗?”
米拉和塞留塔决定去找乌杜加米兹,她们在江边见到他,他根本没去打猎。见她们二人走过来,他竟平生第一回要避开她们。他能对她们说什么呢?他不也与她们一样不幸吗?塞留塔走过去,对他说:“别只管躲开我们了,我们再不会向你寻根究底,穷追不舍了。我们了解了你的不幸,我的兄弟,我不再责怪你了。我还要称赞你呐,你既是道德之神,又是友谊之神。”乌杜米加兹一时不明白她们的话意。
“我们三人一起哭泣吧!”米拉说,“我们都知道了秘密。”
“你们知道了秘密!”小伙子大惊失色,“谁告诉你们的?可不是我啊!我没对上帝撒谎!我没有违背对死神发的誓!我没有背叛祖国!”他怕背上发伪誓的黑锅,他挣脱了米拉的怀抱,而他本愿死在她的怀抱里的。米拉追他去了,却找不到他。剩下塞留塔一人,她搭上舟船,和猎人一起渡河回了家。
朋友在危急关头不见踪影,留下无限的空虚。塞留塔呼唤她的姐妹,走近兄弟的新居,没有人应她,米拉没回家。塞留塔走进屋内,屋角也找遍了,退回门边,望望乡间,没看见人影。她累了,坐在灶边,把女儿搂在怀里,陷入沉思。忆起勒内的来信,她心里更难受痛苦。他并不爱她,从未爱过她!而她爱的是他,她天天想着要营救的人,她要救这个向她作出无礼无情的坦白的人!塞留塔忽然觉到自己被摒弃于生活之外,她觉得她陷于孤独,因太爱勒内成了个怪人了。
夕阳西下,雀儿鸣叫,维尔吉尼的香喷喷的豌豆在夜晚到来之前爆裂。鹳鸟啼叫,宣布黑夜过去,米拉依然没有归来。黎明拉开天空的帷幕,没领来她的忠实的伙伴。每天早晨,米拉总爱头戴花冠,像最年轻的时间女神,赶在黎明之前起来,似乎给黎明,或从黎明那儿获得魅力和鲜润。
塞留塔见天色已亮,愈加焦急不安,她的姐妹出了什么事吗?她想起,自从米拉陪同她住在她家之后,没再在她与乌杜加米兹的旧居居住。是不是乌杜加米兹回旧居住了,他的妻子也回夫家了!
塞留塔把悬吊着摇篮的吊带挎在肩上,把孩子放在摇篮里,孩子伸头在母亲的肩上,嘻嘻地笑。她走出门,很快看见兄弟的屋顶,它勾起她甜蜜悲伤的回忆。勒内第一次拜访他们兄妹,她与兄弟就住在这里,她就在这半开的门里,看见外国人掩在杜鹃花丛里。这个白人武士靠近她坐下,她的心跳得多剧烈啊!她为他们备餐,听他们发出友谊的誓言,她心里多甜蜜啊!甜蜜的初恋的日子似乎已是遥远的过去!当时幸福欢乐,对幸福无限的憧憬,现在又如何了呢?兄妹曾在里面度过青春的房子啊,你是否也与房主一般,发生了变化?像主人一般衰老了呢?
果然,今天的房子已不是当年的房子了,因久无人居,屋内空荡荡,没有守护神,几只鸟儿在里面做巢,四周长了杂草。
不久即将发生屠杀事件,被亲友所弃,被卑劣的翁杜列纠缠,难以自卫,种种不幸,勒内的冷漠,使得塞留塔只求速死,得到永远的安宁。找不到米拉,塞留塔离开房子。她看见阿达利奥蹒跚而行,衣衫褴褛,靠着乌杜加米兹的手臂。她看见米拉并没有与他们在一起,她惊恐起来。老人俯身向着大地,丧失子女的悲哀终于使他不屈的头低了下去。阿达利奥与死人无多大区别,他之所以还要多活几天,仅仅为了复仇而已。
塞留塔向他走过去。“你在这儿呀,”老人的声音少有的温和,“我去你家了。既然我们都在你兄弟的屋子旁边,我们就到里面歇歇。老猎人已跑了不少路,只要有歇脚之处,他是到处停留的。”
塞留塔见老人的态度有了转变,颇为感动。她与兄弟、叔叔走进荒凉的住屋,坐在潮湿的地面上。“这是我天天要躺的床榻,”阿达利奥说,“我要习惯土地才行了。”
老人生平第一回搜索枯肠,寻思如何遣词讲话。乌杜加米兹像从梦中醒来,认出这地方,摇摇头说:“阿达利奥,你领我上这地方来就不妥当了。你要我杀了勒内,而我是在这儿发誓要与他保持永恒的友谊的。不错,我发过誓要杀他。你告诉我,我该忠于哪一个誓言?该忠于第一个誓言吧?”
“你该发誓效忠祖国,”阿达利奥说,“你是对着祖先的骸骨发的誓。”
“对着星相家带来的骸骨发的,它们是我祖先的骸骨吗?我想了解真相,昨夜我到父亲的坟上去了,我躺在草地上面。我竖起双耳。我的父亲在他的坟墓里,因为我听见他用双手挖坟,要向我走来。相隔我们的那一层尘埃,并不比梧桐叶子厚。死人的心越是贴近我的胸脯,我的心越是发冷,他把他的冰冷传给了我。我平静、愉快,就如睡醒一觉似的。”
“疯子!友谊蒙了你的眼睛了。”阿达利奥喊道。
“请你永远别提‘友谊’这个字眼了!你根本不懂什么是友谊。如果你还想叫父亲的亡灵来反对我,你就错了。因为他就在这屋里听见我发了友谊的誓言,见证人就是这个女人,你不屑一顾的、哭泣的女人。……我看见勒内来这儿要求我践守诺言。我的胸前还晃着他的金链。不,我的朋友!不,我的兄弟!我没有毁我的誓言!过来吧,我握你的手,握妹妹的手,再发一次誓,我向你发誓……!”
“你这逆种!”阿达利奥大声斥骂侄子,用满布皱纹的手掩住侄子的嘴巴,“小心大地吞噬了你,就如浪涛吞掉了米拉!”
“米拉?”兄妹同时惊呼。
“是的,米拉!”阿达利奥无动于衷,说:“她知道了秘密,她完蛋啦!”
乌杜加米兹惊呆了。塞留塔的眼泪沾湿了地面。阿达利奥在侄子侄女间举起手臂,似乎还要讲那句打击他们的话:米拉完蛋啦!
乌杜加米兹站起身,拉住妹妹的手,强拉她起来,望着她,半晌才说出话来:“再没有人爱勒内了!惟一还爱他,惟一要救他,惟一替他的无辜申辩的人的心脏停止跳动了!因为就连我和妹妹都怀疑他,我们的性格软弱,我们还未作出决定,到底维护祖国,还是维护友谊。塞留塔,我失去了妻子,你失去了女伴。那个跟着你到白人城的,我不在时照顾你的,当那个我们要杀的人不在时支持你的米拉死了!勒内死了!你的小女儿很快也要死了!夏克塔斯也快完了!塞留塔,就剩下我们啦!”
塞留塔说不出话来。乌杜加米兹转身对着还坐在地上的阿达利奥,举起棍棒,问:“谁杀了米拉?”
“是亚塔昂西克复仇之神,”阿达利奥冷冷地说道:“不幸之神抓住了她,是她自己投了江。”
乌杜加米兹咬紧牙关,说道:“倘若我知道是谁对米拉下了毒手,哪怕他是我的父亲……,然后我就去找色帕尔,领白人来。”
阿达利奥气得颤巍巍站起来,褴褛的衣片一起一伏:“孬种,我知道你怨恨我这个白发老头,我会快快活活地把你交给他们处治,好让你守住秘密,拯救祖国。我看,如果你需要血来浇灌你发的第一个誓,你会朝我的血管汲血呢!如果你这个胆小鬼敢动一动背叛祖国的念头!……恶棍,滚吧,我会把你们交给酋长们,他们得知星相家不慎走漏了消息,本想弄死你和你的妹妹,我为你们担保,发誓说你是个守信的孩子,我是来要求塞留塔发誓的,你们两个都是叛徒,我不管你们了。”
阿达利奥要往外走,塞留塔拦住他,“你只管骂我好了,别责备乌杜加米兹。”
乌杜加米兹说:“为什么你要他对我抱有希望?是的,只要他们不弄死我,我就救朋友。”
“去吧,”阿达利奥说,“忠贞的妻子,讲义气的朋友,去向勒内揭开秘密吧!然后把你们的祖国奉献给外国人吧!可是,好孩子,你们想想他们在取得这个胜利之前,会烧了我们的房子,掐死你们的亲戚朋友,一根一根地拔光阿达利奥的头发,把他的脑壳做勒内的饮宴的酒杯。”
听了这一番惊心动魄的话,兄妹两个登时脸色死白,阿达利奥走近侄女。“我的塞留塔,你要阿达利奥跪在你的脚边吗?说吧,你会看见从未对任何人弯腰的汉子跪在你的膝前。我的孩子!勒内总要死的,因为他是人。而你的祖国,只要你希望它永恒,它会不朽。我可怜的女儿,你的堂姐妹,不是失去她的独子了吗,你不知道是谁亲手弄死他的吗?为了后代不在被奴役的土地上生根,我没有除掉后代吗?你看着我,你敢说我没有付出代价吗?你敢说我的撕碎的肠子没再流血吗,我的伤口已治愈了吗?如果纳契还有自由的孩子,塞留塔,他们会把他们的自由归功于你,他们会在母亲的怀抱里向你微笑。当你穿过家乡的村落,祝福之声会不绝于耳。酋长们会恭恭敬敬地肃立于你走过的道旁,他们会喊:‘给塞留塔让路!’这丰盛的收成,是你播的种;这些欢乐的,热爱的呼声,是你激发出来的。对比大义灭亲获得的快乐,牺牲男女私情算得了什么?时间会泯灭这男女私情。你会动摇吗?你会做私欲的庸妇,行动的罪人吗,你不做举世的楷模了?”
乌杜加米兹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塞留塔像悬于生与死之间,半死不活。“你要我怎样?”她的声音颤抖。“发誓,发你的兄弟发过的誓,”阿达利奥说,“在我的手里发誓,你会保守秘密,你不会向那个罪人泄漏秘密,这个罪人会泄漏它,你甚至没得到这个男人的爱情,他背叛了你,正如他背叛了祖国。”
这些话深深刺伤了塞留塔的心。这贤惠的女人逃脱了个人的不幸,答道:“为什么你认为我没赢得丈夫的心?你以为我会因为他负了我的真情,我就要杀了他?如果勒内不爱我,那是因为我不配他,那我更要救他,以我的忠诚去赢得他的爱。”
她说不下去,她竭力忍住眼泪,在内心淌的眼泪哽住了她:“阿达利奥,你忘恩负义,勒内到白人居住的城市去,要用他的头颅换你的……”
“别信这谎话,”阿达利奥打断她的话,“这是我们的敌人安排的阴谋,为了让我们更信任这个叛徒。”
“不幸的勒内啊!”塞留塔叫屈了,“哪一个恶神连你的道德都否定了!”
“塞留塔,”阿达利奥说,“时候不早了。节日快来临了,你要做我们的朋友还是敌人?你明说了吧,或是站在白人那一边,或发誓保守秘密。”
塞留塔环顾四周,她好像听见“鬼林”——“幽灵的绿荫”凄楚的哀号,女人在摇篮里呻吟。沉默良久,塞留塔说:“这就是判决。”阿达利奥和乌杜加米兹聆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