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阿达拉·勒内·纳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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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6)

第十九卷 (6)

他认为,芦苇束被窃之前,放在纳契的芦苇束的数目或放在其他部落的芦苇数目已有谬误,如此,各处的复仇行动并不能保证在同一天举行。在纳契神庙里的八根芦苇的消失肯定是天意,既是天意,其他部落的芦苇也一样会消失,因此,歼灭敌人的日子应该是一样的。牙祖的酋长陈述了这些政治的与宗教的理由后,还提到利益方面的理由,反驳西卡沙人的主张,也确定了会议的主张。

“载着白人财富的好些独木舟停泊在罗萨里要塞,”这位酋长说,“它们只停留几天,如果我们在这些舟船开走之前消灭了法国人,我们就能得到这些宝贝。”

西卡沙人在印第安人中素以贪婪著称,他们装做被牙祖人的口才说服的样子,其实他们是垂涎这笔财富才接受了这建议。他们商定在烧剩下的第三根芦苇的夜里执行计划,大部分代表接受这个决议。

大家一致同意继续大赛,就如夏克塔斯没有去世,计划执行的日期没有提前一样。他们还商定屠杀前几个小时才通知年轻武士有关谋反的事。

决议一经通过,大会代表四散而去。乌杜加米兹心情轻松走出会议,夜里穿过丛林回塞留塔的家,他心里想:“如果勒内三天后没回来,他就得救了!”但很快他又想到,如果勒内三天内回来,他的死期就大大提前了,而若八天后才动手,他们也许能找到法子躲开灾难呢。

这位年轻的野人开始计算勒内在人间还能活多少天。会议的新决定迫得他的思想停留在一件可怕的事情上面,这项决定挑开了他的伤口,它使得他的灵魂从麻木的痛苦中跳出来,他失望得惨叫,这惨叫由回声反射出来,纳契人都听到了,还以为是祖国垂死的呻吟呢。

塞留塔听到兄弟的声音,急忙走出屋子,跑进树林,叫唤兄弟,循着他的惨叫声找到了他。

“是谁叫我?”乌杜加米兹说。

“是你的妹妹。”塞留塔答道。

“塞留塔!”乌杜加米兹向妹妹走过去,“是你,塞留塔,啊!你真不幸啊!”

“勒内死了吗?”走到兄弟身旁,塞留塔问。

“不,可是他的死期提前了,三天后就是他的凶日了!三天后,勒内完蛋,我完蛋,你也完蛋,整个大地完蛋。”

他刚讲完这些话,塞留塔就以异样的窒息的声音吐出这句话:“是我杀了他!”

从兄弟的话里,塞留塔突然明白提前屠杀日子的另一个后果。果真,如果勒内没有延期归来,而是突然回到纳契,那么,他的妻子抽取芦苇不但没有救他,反而加速了他的死亡。塞留塔痛苦不堪,她想讲话,良久说不出来,终于,她从胸中憋出一声嚎啕,哭喊道:

“是我偷了芦苇啊!”

“不幸的人!”她的兄弟喊,“是你!……你!渎圣!背誓!杀人!”

“不错,”塞留塔绝望地说道:“是我,我干了这些事,惩罚我吧,永远也别让我看见白日的光明吧!别为我尽你做兄弟的义务了,现在我没有勇气承受人生的折磨了。”

乌杜加米兹万分沮丧,他靠在一棵树的树干上,他不再讲话,痛苦压倒了他。终于他打破沉默:

“我的妹妹,你太不幸了!太不幸了!比我还要不幸!”

塞留塔岩石般沉默。乌杜加米兹又说:“看来你不得不第二次背誓,向勒内吐露秘密了。这秘密是你的,是你杀害我的朋友。我也要告诉你一件事,我,我不得不通知酋长们,你不愿我做你的同谋,我背了誓。”

乌杜加米兹歇了片刻,又说:“不错,这是我们俩的职责,等他回来,你把秘密告诉勒内,我把你的秘密告诉酋长们。如果我的朋友还来得及逃走,我的快乐就会和上帝的快乐一样。请你动作迅速些,因为我必须揭发你要做的事。”

头脑简单,品德高尚的年轻人走了。

翁杜列心烦意乱,他从大会归来,大会的绝大多数代表反对他的意见。他看到他要犯的罪行失去了大部分的价值,如果勒内不死在这次屠杀中,如果塞留塔没有付出代价的话。他往塞留塔家中走,这个似乎被一切人遗弃,连兄长也遗弃的女人。也许塞留塔有勒内的消息,也许是这个忠诚机敏的妻子偷窃了庙宇的芦苇,翁杜列必须弄清楚这两点。

塞留塔不在家,她被兄弟的喊声招走了。屋内被一盏挂在灶上的灯照亮,灯光并不太亮。翁杜列走遍屋子的角落,找不到一个人,除了勒内的女儿,躺在母亲床边的摇篮里,似乎已奄奄一息。

寡妇与孩子的床榻并没有勾起这妖魔的怜悯和悔疚心,只燃起他的欲火和嫉火。翁杜列觉得一股火焰从他的骨髓里迅速燃起。他的双睛充溢着情欲,情欲在燃烧,由黑暗、孤独、寂静煽起的兽欲。他扑到塞留塔的床榻上,拥抱它,抚摸它,在上面寻找一个女人留下的痕迹,他把贪楚的嘴唇贴上去,热吻面纱的襞褶,它可能触过美人的唇或胸乳。疯狂中,他发誓,要么毁了她,要么把她弄到手,满足他的情欲。她燃起他灵魂里的情欲。但塞留塔此时正在树林深处与兄弟一起哭泣,翁杜列的时间紧迫,不能在这里久留。

一个女人,或不如说一个幽灵向他走来,他才离开他弄脏的屋子,就遇上了亚卡西。

“我熬受了太久,”亚卡西说,“熬受了太久的折磨,过去我得悉你寻我的情敌时,我就警告过你,你不听我的话。我又看见你从她的屋子里出来,而阿塔昂西克复仇之神把你和我的脚步拴在这里。该死的混蛋!我并不责备你,我心里的爱情已经死灭了,我蔑视你,但我要赎罪,要复仇。我告诉你,我要到酋长们那儿去揭发你,揭发我自己。你的阴谋,你的罪行,我的罪行都将被揭发,大家都该受到公正的审判。”

翁杜列惊恐万分,他的目光射到她的脸上,看不见这个妇人因爱因嫉而憔悴的神色,看到的是冷酷、绝望。翁杜列立即打定了主意。

离塞留塔家不远的沼泽,是蛇的窝巢。翁杜列装出后悔不迭,痛不欲生的模样,装出爱这个他从未爱过的女人的样子,双臂搂着她,乞求她的饶恕,恳求她听听他的辩解。亚卡西在这个恶棍的怀里挣扎,因爱情被叛,因久怀蔑视,亚卡西用尽怨愤的词句责骂他。翁杜列说:“如果你不愿听我讲话,我就去寻死。”

亚卡西虽是个罪孽深重的女人,但她毕竟太爱这个人!她对他的余情使她生了怜悯心,她任由他拖向沼泽,听着她不再上当的甜言蜜语,但这些话听来还是受用的。翁杜列一面自辩,一面抱着她走,把她领到偏僻之处。他说他这个情夫只求她对他笑笑,他会在她的脚下度过感谢她、爱慕她的一生!亚卡西的怒气渐消,翁杜列装做感情冲动,跪在她的脚下。

亚卡西已站在两潭死水之间的窄窄的堤上,死水中无数响尾蛇与它们的小蛇在秋日的余晖中嬉戏盘旋。翁杜列抱住亚卡西的双足,把它们拉过去,这倒霉的女人便向后栽倒,滚入毒水潭中。毒蛇为了捍卫家族,毒液分外增多,它们咝咝咝地叫着,一起扑上来,用它们的扁头和牙齿袭击骚扰它们的敌人。

翁杜列一阵狞笑。亚卡西在蛇群中,在水波中挣扎,与双重的死亡威胁搏斗,一面嚷道:“我该死!你这恶人,你无恶不做,恶贯满盈,去害死你最后一批敌人吧,但你要知道你的日子也不长啦!”

“说得好!”歹徒翁杜列扔掉了假面具,“不错,是我杀了你,因为你想背叛我。死吧!我犯的罪全归在你的名下!我不怕你的威胁!以后,我不会宽恕任何人,我活一天就要犯一天的罪,我要得到折磨你的女人的爱情。你不会得到塞留塔的头颅了,我要吻它,吻这颗可爱的头颅!”

翁杜列又嚎又叫,像已经下了地狱。他抛弃了这个为他做出了一切牺牲的女人。

上帝就在此刻也让这被天主弃绝的人预感到复仇的滋味,堤上出现几个猎人,他们认出了翁杜列,加快脚步向他走过来。亚卡西还在水里挣扎,不让猎人看见她已是不可能,他们会去救她。如果他们把她捞上岸,她会不会苟延残喘,把事情的真相讲出来?翁杜列慌得心直发凉,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表现出恶徒的本色。他要采取的欺骗手段未必奏效,但这是他惟一能采取的办法了,他可不能被人控告犯了谋杀罪。翁杜列做出气急败坏的样子呼喊了这些武士:“快来帮我救救女首领,她掉进深潭里了!”他装作救亚卡西的样子,实际上是把她的头往水里按。

猎人们匆匆赶来,用柽树枝拨开蛇群,把小“太阳”的母亲亚卡西从沼泽里拉上来。

她有好一阵子没有丝毫活人的气息。不久略略动弹了几下,双目微睁,目光死盯在翁杜列身上,他像被复仇之神的目光慑住了,后退了三步。

从亚卡西的胸口逐渐迸出被窒住的叫喊,活像死人临终前的痰厥。她扭动,在地上爬,好像蛇还在缠她。她的皮肤被响尾蛇咬过,尽是黑的、绿的、黄的斑点,青白发亮的色彩覆盖着这些斑痕,就如漆涂在一幅画上面。这个罪妇手指已经破裂,唇边吐出白沫,猎人们惊惧地看着经上天之手惩罚的坏人。

塞留塔从附近的丛林归家,路经沼泽的小堤,便成了上帝派来的这场面的目击证人。见到这个受惩罚的妇人,塞留塔被深深的怜悯打动,给她照顾的救助。亚卡西认出这位豁达大度的印第安姑娘,费尽力气想讲几句话,但她肿胀的舌头只能发出含混的声音。她发觉别人也听不到她的话后,绝望了。她在地上打滚,咬着牙,全身痉挛。

“天神啊!”塞留塔大声祈祷,“接受这可怜妇人的忏悔吧!原谅她,就如我原谅她一样,即使她曾冒犯过我!”

听了这祈祷,亚卡西的眼里涌出类似泪水的浊水,她的脸上现出一种安详的神色来,要不是她的脸上呈现出可怖的神情,她的脸会变得好看一些的。她的唇边泛出一丝赞美、感激的笑。她毫无痛苦地咽了气,但也带走了恶人的秘密。翁杜列松了一口气,他在内心里感谢上天——上天会因他的感谢而受惊。塞留塔回家去,一面对升起的太阳说:“太阳啊,你在两个早晨目睹了夏克塔斯的死亡与亚卡西的死亡,赐我以类似前者的那种死亡吧!”

翁杜列命人通知亚卡西的亲属抬走她的尸体。为了这第二次葬礼不惊动结盟起事的部落,酋长们决定下葬(决不能举行葬仪)只能在屠杀后举行。

亚卡西之死使得翁杜列如释重负,神气百倍。他记不起她曾爱过他,他曾杀害她。他回到丛林的山谷,比赛还在继续。乌杜加米兹按酋长们的指示,也参与赛事。经过几番思考,他对妹妹盗窃芦苇的一番苦心有所谅解,他不打算立即禀告酋长会议,因为勒内尚未归来,塞留塔也未能向勒内揭穿秘密。即使勒内归来,乌杜加米兹也相信妹妹的道德,坚信她会守口如瓶,即使她把秘密弄得更为凶险。再说,如果乌杜加米兹匆忙把一切禀告给酋长们,酋长们也许会处死塞留塔,这对谁也没有好处,因为屠杀照样发生。而谁能估计,屠杀日子的推迟或提前对于勒内的命运有利还是不利呢!

这是乌杜加米兹的念头。现在这一对兄妹计算着逝去的每一时每一刻。他们举头仰望天空,太阳是否落入地平线了,黄昏时分,月亮是否从水里出来,飞进了牧场。他们想:“再捱过不多的时刻,勒内就避过凶日了!”我们的幻想是无止境的,纵然千百次领悟了苦酒的滋味,我们贪婪的双唇依然止不住不停地啜饮它。

敌人拒绝接受和平的烟斗,勒内打发走给伊利诺人送礼的武士,独自一人返回纳契。他为过去伤怀,对前途不抱一丝希望,对一切麻木,仅惦着明智的夏克塔斯、惦着重义气的乌杜加米兹、贤惠的塞留塔。他不知道有人暗中算计他的生命,他的敌人更没估计到他轻视自己的生命。纳契人把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在他的头上,要置他于死地,而他对纳契,对世上的事都置若罔闻,他的思想,他的欲望还游离在不可知的地方。

一天,他跋涉了漫长的旅途,来到没有一棵树木的大牧场上。他只看见一棵繁花满枝的老荆棘,花是迟开的花,荆棘长在路旁。勒内走到这棵荆棘旁的时候,夕阳已经西下,他决定在这儿过夜。草地上有人放了几束玉米。他才认出这儿是孩子的坟墓,这玉米是孩子的母亲留给孩子吃的食品。勒内感谢上帝召他来吃亡灵的盛宴,他坐在荆棘的两根粗大的根中间,它们在地面蜷曲。晚风时不时地在叶间掠过,吹落了花儿,落花掉在勒内的头上,像银色的雨。吃完玉米,这个旅人在的歌声中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