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卷 (7)
孩子的母亲把孩子安葬在路旁的草皮下面,半夜带来送给孩子的新礼物,又用她的乳汁浇灌坟上的草皮。她看见地上躺着一个影子或幽灵,惊惧不已,但母爱压倒了惊恐,不允许她后退。她悄悄地向那不知何物走过去,看见一个年轻的白人仰面躺着,一条手臂搭在头上。这个印第安妇人膝行至外国人的身边,她以为他是天神下降人间。几只昆虫绕着勒内的头飞来飞去,她轻轻地驱赶它们,怕扰醒了神,也怕吓走了孩子的灵魂,也许孩子的灵魂正在天神身边逡巡呢!露水纷纷滴落,母亲张开双臂,扯开面纱为勒内挡住夜露。“你温暖我的孩子,”她在心里说,“我给你遮蔽是应该的。”
勒内的嘴里吐出几声模糊的话音,一会吐出清新可辨的几句话,他梦见他的姐姐,他的话是用母语说的,也用纳契语。印第安妇人想听听神示,她回答勒内的梦话,二人便对话起来。
“为什么你离开我?”他用纳契语问。
“谁?”印第安女人问。
勒内没回答。
“我爱她。”一会儿,勒内又说。
“爱谁?”
“死神。”勒内用法语说。
沉默了许久,勒内说:“我把尸身抬到这儿吗?”他又高声说:“大家全在这儿:阿梅里、塞留塔、米拉、乌杜加米兹、夏克塔斯,达尔塔吉特!”
勒内叹气,转过身,不再讲话了。
印第安女人想悄悄离去,尽管她的动作很轻,还是吵醒了勒内。看见一个女人在他身旁,他先很惊讶,但他很快明白她是孩子的母亲,躺在这坟墓里的孩子的母亲。他伸出双手,发出三声痛苦的叫喊,对她说:“原谅我,我吃了你的儿子的食物,但我是旅人,我饿了,你的儿子很热情地款待了我。”
“我还以为你是神呢,你睡着时我问了你的话。”
“我对你说什么了?”勒内问。
“什么也没说。”
勒内迷了路,他向这妇人问路,她说:“你走反了方向了,你继续朝北走下去的话,永远也到不了纳契!”一个人的命运啊!如果勒内没有遇到这个女人,他会离开他的不祥之乡越走越远的。妇人给他指了路,向他介绍了她失去的孩子,便离开了他。
天终于亮了, 这一天的夜里将会发生可怕的事件,这一天的夜将是凶险的夜!这一天,塞留塔与兄弟跑遍了丛林,害怕遇见勒内,希望遇见他后能拦住他。他们惋惜米拉,她轻盈快捷灵活,寻人总比他们幸运!
纳契人赢了球赛。小骨的比赛已开始,并在丛林的山谷里继续下去。太阳下山前一个小时,发号施令的酋长来到分成几队的赛手里,悄声说:
“离开赛场,回到你们的帐篷里去,在那儿等你们部落的酋长。”
年轻人莫名其妙,面面相觑。他们扔下小骨,走了。夜来了,天空密布浓云,风息了,浓浓的沉默的黑暗笼罩着荒原。
白跑了千百趟之后,塞留塔回了家。再过几个小时,勒内或是被杀身亡或侥幸脱险!这个多情的妻子曾多次盼望丈夫归来,常常辨出丈夫归来的脚步声而欣喜地站起身的。如今却风声鹤唳,一点风吹草动便浑身发抖,心中祈求听不到声响。从前她宁肯自己流尽鲜血也不愿丈夫有点伤痛,如今却求丈夫遇到不致死的意外,回不来纳契。
在罗萨里要塞的法国人也都惴惴不安,唯独色帕尔一无所见。总督的新近的来函中,达尔塔吉特中尉,索黑尔神父的信函中,都已报告了野蛮人酝酿谋反的事,黑人恩莱也在林中被抓获,被押解到法庭受审。
修士送来的报告内容准确详尽,它指出翁杜列是密谋集团的头目。恩莱被审时矢口否认,他无法否认的仅是他的逃走。他说他离开他的主人,就如鸟儿看到鸟笼的门开着,便追寻自由去了。被可厌的问题逼问急了,又肯定他会判处死刑,他就不再回答,而嘲笑法官:他维妙维肖地模仿法官们的动作、表情、声音。费布利亚诺尤其勾起他的幽默兴致,他的表演活像是他的翻版,惹得法庭哄堂大笑。色帕尔怒不可遏,命令施刑。这个非洲人以英勇无畏的态度忍受折磨,痛苦中还继续挖苦讽刺,他对野蛮人的秘密只字不吐。他受刑之后将送上绞刑架,于是他唱伊哲华尔的歌、嘻笑、团团转、拍手,尽管四肢脱臼,还在蹦跳。突然,他倒地死亡,他用自己的舌头窒死自己,这是非洲好几个部落熟知的自杀的办法。恩莱的性格刚强、轻佻,素来如此。这黑人只爱爱情和自由,他对待它们就如对待生与死一样的随便、不在意。
色帕尔视恩莱为一个普通的逃奴,与大家猜测的野蛮人的阴谋没有任何联系,他认为修士们胆小如鼠。他谴责殖民者丢了一个黑奴便捕风捉影,草木皆兵,制造恐慌。他受费布利亚诺的挑唆——而费布利亚诺已被翁杜列收买,费布利亚诺也不了解翁杜列的阴谋,勃然大怒,命人逮捕要求武器,提议筑壕坚守的居民入狱,他拒不相信此时正在他的脚下,在地里酝酿的密谋。
年轻的武士离开比赛场地,武装起来,传令的酋长又出现了,他在黑暗中搜索每一户的家门,说:
“年轻的武士从几条路到地下湖去集合,酋长们都在那儿,武士们走后,女人们关在家中不要出门,静静地守着家门,不要点灯。”
年轻的武士摸黑溜出门外,到达集合地点。村子里的妇女孩子关门闭户,灭了灯火。除了设置在这儿那儿的哨兵,藏在树后,所有的野蛮人离开荒原。乌杜加米兹和部落的兄弟们,走下地下湖。
纳契大村子的东部,阿塔昂西克庙所在的柏树林里,垂直挖了一个深深的洞穴,外面看就像煤矿的通风窗,要点着火炬,攀着梯子才能进去。一百米深就是向湖的沙滩,几个野蛮人手执火把与提灯,鼓起勇气,上船到了这地狱般的湖。深坑的四周只看见光秃秃的岩石,在漆黑的海岬上竖起,或成拱顶状悬在深渊上面。哀号声,惊人的喧闹声,可怕的吼声震耳欲聋,乘船的人陷入这黑夜与荒无人烟的河水中,急速的汹涌的水流拖带这些勇敢的亡命之徒,他们经过长久的努力才到达了岸上。他们的叙述吓怕了想仿效他们的一些人。
阴谋分子就确定这地方为集会之所,就从这地下的住所向新世界的自由发动攻击,呼唤被欧洲人埋在地球内部的这些人民。年轻的武士已经集合,等着酋长们给他们揭开秘密。
祭师们把湖边的岩石改变成祭台,就着火把的光亮,可以看见祭台上摆了三副丑陋的小塑像,大小不等。中间那个是自由马尼杜,比另两个高出一头,从它粗粗雕刻的表情里认出它是独立的象征,法律桎梏的敌人,它已经不耐烦于自然的枷锁,另外两副面孔代表红种人、白种人。偶像前燃烧着骨烧的火,冒出烟,光亮,一股刺鼻的气味。人血,从各种蛇身上提炼的毒液、毒草,难解的字符装满一个柏木盆。夜风吹过湖面,湖波汹涌,冲至深渊的拱顶。大地的风暴,吓人的偶像,血池,鬼火,祭师舞弄的眼镜蛇,口里念的吓人的召魂的言词,野蛮人群身着的千奇百怪的服装,这场面以及四周那些地下岩群,使人联想到鞑靼人。
突然,一个祭师向湖伸出双臂,高声叫嚷:“复仇之神啊,是你与你的暴风雨一起走出深渊吗?是的,你来了,接受我们的祝愿吧!”
祭师把一条眼镜蛇抛向湖波,另一个祭师把一盆血倒进湖里。穹顶上度过了第三夜。
昏暗中过了几分钟,然后突然地,耀眼的光照亮了动荡不安的波涛,照亮了神怪的岩石。偶像消失,石头上不见了复仇的祭台,只见老头阿达利奥穿着战袍,一手持棍棒,一手高擎火炬。
“武士们,”他说,“自由神站起来了,在地平线下沉沦了二百五十年的太阳将重新照亮我们的丛林。神圣的白日,你好!在你的阳光照耀下,我心花怒放,就如衰老的橡树见到春天的第一次微笑!为了你,阿达利奥剥去了他褴褛的衣衫,洗濯了他的头发,像小伙子一般,他呼吸着自由的空气,重生了。
“请献出三把匕首。”
酋长们从岩顶扔下三把匕首。
“年轻的武士们,你们聚集在这儿不是为了商议,你们的酋长们已经在各部落的全体会议上向湖岩发了言,他们发过誓言,要把入侵我们荒原的强盗清除出去。你们来这里,只为了消灭外国的熊罴。欢庆的时刻已经到来,我们将离开这岩穹去赴死或奔向自由。这是最后一次你们被迫藏匿在地球的深处,为了讲人的语言。”
“请献出斧头。”
阿达利奥把一把染血的斧头扔在脚下。
年轻武士勇敢沸腾的胸中迸发出惊喜的喊叫,阿达利奥又说:
“一切问题已经由你们的父辈解决了。我们的压迫者正在酣睡,对死神的到来毫无觉察。我们将分三队从这洞穴出去:我率领纳契人,趁黑攀上要塞;你们西卡沙人,由你们的酋长率领,组成第二队,攻打罗萨里要塞的白人的村庄;你们,米亚米和牙祖人组成第三队,由翁杜列与乌杜加米兹率领复仇,你们去摧毁白人那些分布在乡村的住所。黑奴们和我们一样砸碎镣铐,协助我们的行动。”
“啊,年轻的武士们,这就是召唤你们来这里要完成的职责。这并非仅只是纳契人的特殊使命,广大的土地上,将有人们仿效我们的行动。就在我向你们讲话的时候,成千个部落,像你们一样藏身在地洞里,将跃出地洞,像你们一样,消灭外国的种族,其他的红种人很快就会仿效你们的壮举了。
“至于我,我只有一天可活了。明天夜里我就去找夏克塔斯,我的妻子和我的孩子了。我没有早跟他们走,是为了要复仇。我把我的女儿托付给你们。”
他说着,把棍棒扔到年轻的武士中间。
全体的欢呼声震撼着阴森的岩洞。
一位年轻的武士跃上石岩,站在阿达利奥身旁,他就是乌杜加米兹。他说:
“你们想要我杀死我的朋友白人武士,他还没有回来。这样,我就不会杀他了,谁敢杀他,我就杀了谁!你们要我在夜里杀外国的狍鹿,我不杀任何人。天亮之后,如果发生战斗,我也参与战斗。我发过誓,我会守誓。几小时之后,我的誓愿与期限就到了,我就自由了,我喜欢自由,我要利用我的自由。武士们,我不会讲话,和平时期,我是一只野鸽;战争时期,我是凶猛的秃鹫。翁杜列,我这话是冲你说的,记住头脑简单的乌杜加米兹说的话!”
乌杜加米兹从岩石上跳下来,就如跳水人跃入波涛,过了一会,大家去寻他,已不见他的踪影。
翁杜列在乌杜加米兹为勒内的不在而欢呼时才注意乌的发言。勒内尚未归来,翁杜列极为不安。在实现他精心设计的阴谋时,他看到这阴谋未能达到它最大的目的。偷了芦苇的塞留塔可以为她救了丈夫,得偿所愿而庆幸鼓掌了。翁杜列没有任何办法阻止这场灾难,人类的所有事件都得按上天的安排。
塞留塔尽管在家中忙忙碌碌,她还是没有法子定下心来。轻微的落叶声也使她心惊胆颤。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心里咚咚跳着,数着这最后一个小时的每一分钟。这种不死不活的折磨她捱不了多久了。她凝神聆听着寂静,对于她来说,这寂静中充满着声响,时而她似听到远处的人声,时而又听到匆匆的脚步声。果真,是踏在荒僻的小径上的脚步声!它们很快过来了,塞留塔再不能骗自己了。她想站起来,却没有了力气,她如同被囚禁在席子上面,满头大汗。一个男人出现在门槛上,他不是勒内!是新奥尔良来的善良的士兵,收留过塞留塔的老女人的儿子,达尔塔吉特中尉的士兵雅克。
他带来一张纸条,是中尉在牙祖人的岗哨里写的。塞留塔多么幸福、快慰,当她正在害怕,以为会发生大灾大难时,却看见来了一个朋友,而不是牺牲品,也不是敌人!她有了力气,站起来,张开双臂向士兵跑去,突然,她想起全体法国人的灾难。勒内并不是惟一受到威胁的法国人,所有的白人都面临着被杀死的危险。再过一会,雅克就要被杀死了。“白人老妈妈的儿子啊,”她急得叫起来,“你要找的人不在这儿,快走吧,在这所房子里你不安全,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快走吧!”
雅克听不懂她说的话,他给她看那张字条,这字条不是写给勒内的,是写给她的。塞留塔看不懂这字条,她与雅克打了许多手势,试图让对方明白自己的意思,终不能成功。这时,一只属于勒内的沙漏——塞留塔学会用它计时的物件漏出了最后一颗沙粒,通知塞留塔纳契人动手的时刻到了。塞留塔一声惊叫,从雅克手中夺过纸条,推他出门。雅克既已完成使命,又不解塞留塔异常的举动,穿过树林跑了,他要在天亮前赶回罗萨里要塞。
中尉的纸条写了什么东西?大家一直不知道。塞留塔看着信,回忆士兵的话、动作,想起士兵的神色并不难看,塞留塔的心里存一线希望,苍白的暮色不久在黑夜中消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