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卷 (8)
现在,在纳契每一分钟都属于死神。再过几个小时,勒内只要未回家,他就躲过了灾难,而这场灾难也许已落在他的同胞的头上了。啊!如果塞留塔能催促时间快快逝去,舍了命她也愿意!她又听见脚步声响。是不是凶手们来她家寻勒内?找他们找不到的人?是勒内本人回来了?塞留塔冲出门。啊,奇迹!是米拉!米拉披头散发,脸容苍白、憔悴,衣衫褴褛,像从坟墓里钻出来的,可还是那样绰约动人!塞留塔直往屋内躲藏,她喊道:“是我妹妹的鬼魂吗?你来找我?是我归天的时候了吗?”
“我绝不是鬼魂,”米拉回答说,她扑到女友的怀里,“我是你的小米拉。”
姐妹俩相拥,流泪,灵魂交融。米拉急急地解释:
“发现秘密之后,翁杜列命人抓住我,把我关在地洞里,让我吃尽了苦头。但我却嘲笑阿鲁埃人,今夜不知为何,狱卒离开我片刻,他们持着武器,与树下的其他武士聊天去了。我总能找得着法子逃走,我尾随着这些坏蛋。我溜到他们后面,我这么一溜,他们不如到天上去逮鸟儿,他们甭想在丛林里抓米拉。我就跑到这儿了。乌杜加米兹在哪儿?白人武士回来了吗?你把秘密告诉他了?我就要告诉他。还有八天就大难临头了,如果那个英俊的多情的星相家对我说的芦苇的事是真的话。”
“啊,米拉!”塞留塔喊道,“我是十恶不赦的人了,最不幸的人了!我提前了勒内的死期,我偷了八根芦苇,现在就是他们动手的时候了。”
“你干了这种事?”米拉说,“我真不信你这样勇敢!勒内回来了吗?”
“没有。”
“那好呀!”米拉说,“你干吗要自责呢?你救了我的恩人,你再等几个小时就行了。现在你干什么?这几个钟头乌杜加米兹在干什么?塞留塔,你做事总是有头无尾。你以为你坐在席子上哭就行了吗?我可绝不能这样平静:我绝不会牺牲我的感情。我绝不会怀疑我的朋友的品德,我绝不会怀疑他们,我不会为了一个残忍的祖国动情,我不会保守刽子手的秘密。坏蛋们,你们让我从坟墓中逃脱出来,我就要揭穿你们的罪恶!如果我的恩人还未落入你们的手里,我就要救他!”米拉挣开朋友的怀抱,一面往外跑一面喊:“我们要失去无可挽回的时间了!”
自从勒内遇到印第安女人,她给他指点路途那天起,他心平气和地向纳契家乡赶路。他向前走,心情不再那么忧郁了,他的黑色悲哀似乎消散了,他就要重见他的妻子和女儿了,对这两个亲人,勒内只给她们带来不幸。他自责不该写了那封信,他责备自己的冷漠,因悲伤而存在心底的冷漠。他一反平日的性格,心中逐渐洋溢着温存热烈的感情,恢复平静就如垂死的人断气前感觉到的安慰。塞留塔如此的美貌动人!她如此的爱慕勒内!她为他受了那么多苦!乌杜加米兹、夏克塔斯、达尔塔吉特、米拉等待着勒内,他要找到这一群人,他们胜过世上的一切,他要把第二个阿梅里抱在膝上,她与第一个阿梅里一样可爱,而没有第一个阿梅里的不幸。
怀着与往日迥然不同的念头,勒内看见了纳契的丛林,它们引起他异样的感觉。他看见树林里冒出烟雾,还以为是他的家里冒出来的。他离家还远,便加快了脚步。太阳西下,落进暴风雨的浓云中。最黑暗的夜(即屠杀之夜)降临大地。
勒内在山谷里兜了一个大圈才回家。山谷里的河流涨水,他好不容易才趟过河,两个小时就这样过去,在这一夜里,每一分钟就如一个世纪。他攀爬山岗——他的家就建在这山岗的坡上,有一个人在黑暗中走到他身边,认出他之后,消失不见了。
勒内离开他建的家门只有一箭之地。一道微光从开着的门透出,勾勒出黑暗的草地外面的轮廓。这间孤独的住屋没有一丝声响。他踌躇着没有进去,他走半步停一下,他不明白他为什么想回去,想钻进丛林中去等天亮。勒内已控制不住自己的行动,一种不可抵抗的力量命他听从上帝的指示,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被推到门口,他害怕踏进去,朝屋内瞥了一眼。
塞留塔头埋在胸前,头发披散,搭在额上,她跪着,双手合在一起,高举双臂,正在作最虔诚最热烈的祈祷。一支放在灶角的火炬,灯芯因彻夜烧燃而拉长,光线很暗。勒内宠爱的狗趴在灶石上面,看见主人,显得很快活。但它没有站起来,像害怕提前了死亡的时刻。勒内的女儿躺在摇篮里,摇篮挂在屋子那雕刻的一根小梁上,小孩时不时发出小小的呻吟声,而塞留塔陷在痛苦里,竟听不见女儿的呻吟。
勒内站在门槛上,默默凝视着这一幅忧郁感人的场面,他猜到妻子为了他才向上帝祈祷,他感谢万分。他的眼睛,过去因为极度的悲伤烧干了眼泪的眼睛,现在涌出一股热泪。他喊道:“塞留塔!我的塞留塔!”他冲到不幸的妻子身边,扶起她,热烈地把她拥在怀里。塞留塔想讲话,但爱、恐惧、失望封住了她的嘴巴,她费尽力气张口,双臂扭动,双唇直抖,终于从胸膛里迸出一声尖叫,迸出了声音:“救救他,救救他!救人的神啊,带他到你们的住所去!”
塞留塔抱住丈夫,搂住他,似乎要把他塞进自己的胸口,把他藏匿起来。
勒内动作生硬,他抚摸着妻子:“你怎么啦,我的塞留塔?放心吧,我来保护你,保卫你。”
塞留塔望着门口,喊:“他们来了,他们来了!”她站在勒内前面,用身体挡住他。“强盗,要杀他先杀我!”
“我的塞留塔,没有人哪,谁把你弄成这副模样啦?”
塞留塔双脚顿地:“逃吧,逃吧!你快死了!不,来藏到我的床底下,穿上女人的衣服。”塞留塔惶急得扯她的面纱,想盖住她的丈夫。
“塞留塔,恢复理智吧,没有什么危险威胁我呀。”
“没有危险?”塞留塔打断他的话,“是我杀了你,是我加速了你的死亡!是我偷了你的芦苇,定下了你的死期……!……秘密……,啊,祖国!”
“秘密?”勒内问。
“我没有告诉你!”塞留塔喊,“啊,别失去你生存的这一点时间!我们俩一齐逃!你与我跳进江里去!”
塞留塔跪在勒内膝前,吻他脚上的灰尘,她求他看在女儿的份上到外面躲避几个小时,她说:“太阳出来时,你就得救了,乌杜加米兹快来了,你就会知道我此刻不能告诉你的事情了!”
“好吧!”勒内说,“如果这样可以治好你的病,我走,你以后再向我解释这个秘密,大概是因为你发高烧理智混乱了吧!”
塞留塔一乐,冲到女儿的摇篮边,让父亲吻吻女儿,她又用这摇篮推勒内出门。勒内正要出去,外面传来武器撞击的声音,勒内转过头去,一把飞过来的斧头碰到他的脑袋上面,砍开他的额头,就如一把斧头劈在橡树顶,铁器损毁古像,天神的图像,艺术品。勒内倒下了,倒在屋内,勒内死了!
翁杜列命同谋走开,他要单独面对昏倒的塞留塔。她昏倒在血泊中,在勒内的尸体旁。翁杜列狂笑、狞笑,就着奄奄一息的火光,他看着地面上躺着的两个人。他踩他的情敌的尸体,用匕首刺穿他的尸体,他剥去塞留塔部分衣服,欣赏她,他……然后灭掉火炬的火,关上目睹他干了两桩大罪的房子的门,跑去指挥屠杀了。
如果塞留塔永远不再睁开眼,她会庆幸,万分庆幸。但上帝不愿她死去。翁杜列走后过了好一会,塞留塔苏醒过来。她摊开双臂,双手浸在血泊里,却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她极力要坐起来,摇摇头,极力回忆,弄清自己在哪儿,她是谁。上帝慈悲,她失去了理智,她只模糊记得发生了可怕的事情。她收回手臂,四望屋内,屋内黑漆漆,死寂,只有几声狗吠。塞留塔张口想讲话,讲不出来。
这时她似乎看见她的母亲,喂养过塞留塔的乳头不见了,死妇人的双唇隐去了。她看见她的牙齿,她没有鼻子,没有眼睛。塞留塔想向母亲走过去,她站起来,又跌倒了。她在屋里爬着,她的半被解开的衣服发出沉甸甸的湿漉漉的摩擦声。她碰到了勒内的尸体,她力竭了,坐起来,没有认出他,这地方坐着舒服,她就在这儿坐着休息。
又过了好一会,房门打开,一个声音低声问:“你在这儿吗?”塞留塔被这半生半死的声音唤起,答道:
“是的,我在这儿。”
“呀,”米拉说,“他来了吗?”
“谁?”
“勒内呀!”
“我没看见他。”
“我找不到他,”米拉一直压着嗓门说话,“刽子手没有来吗?你的丈夫没回来?那么他得救了?”
塞留塔一言不发。
米拉又说:“你为什么不点灯?我怕,我不敢进去。”
塞留塔说她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有点灯。
“你的声音很有点异样,”米拉嚷道,“你病了吗?屋内一股血腥味,等等,我去你那边。”
米拉跨过门槛,关上门。“你扔什么东西在席子上?”她在黑暗中摸索着走,“我的脚碰着地面了,你在哪儿?伸手给我呀。”
“在这儿。”
“我再走不远了,我快要昏倒了。”
房门又半开了,乌杜加米兹喊塞留塔的声音。“是乌杜加米兹!”米拉喊,“谢天谢地!我们得救了!”
“谁在讲话?”乌杜加米兹全身发毛,“是米拉吗?亲爱的幽灵,你是来救勒内的吗?”
“是的,快进来吧,塞留塔不大对头呢。”
乌杜加米兹以为她是米拉的幽灵,心惊胆战,走进屋内。“把你的手递过来。摸摸我的心,你就知道我不是幽灵了。他们把我关在地洞里,我逃出来了。”米拉说。
米拉在黑暗中抓住乌杜加米兹伸过来的手,把这只手按在她的心口。
“还在跳呢,”乌杜加米兹说,“但我清楚地知道你死了,我感谢你回来救勒内。塞留塔,讲话呀!”
“你们叫我吗?”塞留塔说。
“你好像在坟墓里头答我的话,”乌杜加米兹惊叫道,妹妹的声音阴森森得怕人,“我嗅到了血腥味,我踩着了人血。”
“血?”米拉惊叫,“快点火炬!”
“幽灵啊,给我死人的光吧!”乌杜加米兹说。
乌杜加米兹摸到灶台,在那儿找到橡树的青苔和两块火石。他用两块火石划着了火星,火星落到青苔上,灶里熊熊升起火,三个人同时惊叫起来。
屋里浸着血,尸体临终前的痉挛撞翻了几张家什,家禽跳上椅子、桌子,避开地上的污迹。塞留塔坐在勒内的胸上,沾着两桩罪行留下的痕迹,令人毛发倒竖。米拉站着,双目几乎突出。乌杜加米兹像被雷劈过。这就是他们目睹的场面!
米拉头一个打破沉默,她扑到勒内的尸体上面,把他搂在怀里,贴在唇上。
“完了!”她喊,“啊,我的恩人,我怎么会见到你成了这副模样!胆怯的朋友,胆小的心,是你们杀了他,你们无端端地怀疑他,你们永远都那样优柔寡断。乌杜加米兹,你该高兴了吧,你保住了你的秘密。可是,现在你弄活这颗为你而跳的怀有真诚的友谊的心吧!啊,你是个高尚的武士!我了解你的道德了。但是,你永远别靠近我,我宁可要魔鬼的拥抱也不要你的,你看看这屋里的杰作。”
绝望使得米拉失去了理智,她先是勒内的恋人,后来成了他的朋友。乌杜加米兹听着她的哭诉,沉默得有如坟墓上的石头,然后,突然地说:“你出去,你这可恶的幽灵,阴险的鬼,饥饿的鬼,你想吞噬我的朋友!”
“你的朋友?”米拉抬起头,说道:“你敢说你是他的朋友!难道你不应该向这个没有爱情的女人,这个现在昏倒在血淋淋的死尸上面的女人哀悼!你应该恳求大地把你吞了去!只有我一个人是真爱勒内的!你不必装蒜了,你故意把我误作幽灵。我活着,我从地洞里逃出来,叛徒们把我关在洞里,因为我要揭穿秘密,你敢说你是被迫守住秘密的?你以为自由是犯罪的果实?”
此时塞留塔似乎苏醒,她张开眼睛,直起身子。她理清她的混乱的思绪,回忆起她的不幸,她认出米拉和乌杜加米兹,她认出世上最不幸的男人的尸体,痛苦给了她力量,她站起来,叫嚷道:“是我杀了他!”
“是的,是你杀了他!”米拉也大叫,绝望使她变得残酷了。
“勒内,”塞留塔以最凄哀的声调说道,对着丈夫的尸体:“临死的时候,我想对你说,我的灵魂爱你,就如爱上帝,你的来信丝毫未改我的初衷,我会把秘密给你揭个明白。我相信你无辜,无辜得有如只会对母亲微笑的婴孩。”
“那么你为什么守住秘密?”米拉说,“既然你不能把秘密告诉你的丈夫——因为他不在这儿,你为什么不告诉法国人?”
米拉嚎啕大哭,她的眼泪滔滔不绝,就如暴雨急泻而下。
乌杜加米兹毕恭毕敬,走到朋友的尸体的旁边:“米拉说你没有背叛祖国。我多么欣慰,你可以安息了!”
米拉虽在悲痛欲绝之中,还是听懂了这句话,她向乌杜加米兹伸出手。
乌杜加米兹继续说道:“我已经对他们说过,我不会爱人,我是个坏朋友,我会杀了你。可是我仍旧从地下湖里赶回来救你。我四处奔跑,那些说见过你的武士骗了我,我头脑简单,他们总骗我,你孤单单地死了,我也会去死,但死之前,我……我要等到祖国不需要我的时候,因现在我要保卫祖国。”
这时,塞留塔全身抽搐痉挛,一股冷汗从她的额头涌出,她想扼死自己,在地上打滚,发出嗥叫。乌杜加米兹和米拉上前救助她,塞留塔看着他们,一面按自己的两胁,一面对他们说:“你们知道吗?死人对我施了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