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卷 (9)
米拉大叫一声,她猜到了!乌杜加米兹听不懂,还想说话。米拉对他说:“你一无所知,你朋友的尸体对身旁的女人作了怪呢!”
天开始亮了,罗萨里要塞传来炮声。夏克塔斯的亲戚来到勒内的住屋,她们本想祝贺塞留塔,她的丈夫不在家,侥幸躲过了灾难。但她们目睹了这一幅可怕的场面。
“妇女们,”乌杜加米兹说,“大家都在打仗,我的血该为祖国而洒了,不管它犯了怎样的罪行。我把世界上最珍贵的人交给你们,我的妻子不像大家传说的那样,她还未死,我的妹妹如此不幸,还有我朋友的尸体。我很快就会回来。”他出门而去,到枪炮声召唤他的地方。
妇女们把米拉和塞留塔抬到树枝搭的床上,留下勒内的尸体在屋内,把房门关上。她们把两人抬至夏克塔斯的旧居,给她们最体贴的照顾。其实让她们死掉才是最人道的办法。
在纳契的全部外国人,除了十七人幸免于难,全部丧命。雅克也在自卫与自救的伤员之中。要塞在黑暗中被谋反者用云梯攻占,哨兵被杀死,白人才知道红种人武装袭击他们。由于司令的疏忽轻敌,守军才一百多人,其余分散在沿河的各个哨位。色帕尔从不相信红种人谋反的,他听到城根的动静,跑去看个究竟,被阿达利奥的斧头劈死。费布利亚诺遇到翁杜列, 死在这个野蛮人、这个同谋、这个行贿者的手里。他们只在一间特别的屋内受到法国人的抵抗,阿达利奥指挥队伍,在这地方遇害,他死得快乐,自以为解放了祖国,为孩子复了仇。乌杜加米兹听到的炮响,是印第安人发的胜利的信号,表示他们已占领了要塞。
乌杜加米兹自觉无需他效力,便回到勒内的家里,坐在这个白人武士毫无生气的尸体旁。他带着神秘的神气,眼睛凑近朋友的伤口,似乎要看清楚勒内的伤口。他双手合十,讲了几句很有感情的话,然后拿了一只小石盆,放在桌上,用它盛了勒内的血,又切开自己的静脉,让热血流在勒内的血里。他把金马尼杜浸在这友谊的春药里,然后把它挂在脖子上。
翁杜列复仇的疯狂得到了满足,但他的情欲尚未满足。他从可怖的狂欢的酒宴中出来,喝得醉醺醺。胜利、野心、情欲冲昏了头,他想再会会塞留塔。他一路奸淫杀人,一面向痛苦的圣地走去,他的罪行伴他同行,就如刽子手伴随着犯人。翁杜列与他的喽啰的狂笑声远处可闻。
翁杜列来到塞留塔的家门前,他命喽啰们退避三舍,他自有他的企图。他没看见塞留塔,只看见乌杜加米兹。他后退了几步,很快又恢复了自信:“你在这儿干什么?”他问乌杜加米兹。
“我在等你呀,”乌杜加米兹说,“我估计你一定会和你的弟子们来这儿庆祝的,来这儿吃战俘的血肉。你把煮血的大锅带来了吗?白人的肉可是一道佳肴呀!别吃光了,我只向你讨我朋友的心。”
“你说得对,”残暴的翁杜列说,“我们把它留给你。”
说完又是一阵狂笑。
“告诉我,”这个恶人继续说,他已被酒气薰得失去了理智,“你的妹妹在哪儿?昨夜她对这个英俊白人多忠贞呀!为了他她忘却了仇恨,她原谅我对亚卡西的爱情,来呀,我可爱的鸽子,你在哪儿呀?给我第二次幽会吧?”翁杜列走进屋内。
乌杜加米兹站起来,抓起一支勒内给他的猎枪。“杰出的酋长呀,”他突然改变了声音和态度,“我们的敌人都死了吧?”
“你怀疑吗?”翁杜列嚷道。
“这么说,”乌杜加米兹说,“祖国得救了。它不再需要保卫者了?将来太平无事了?著名的武士,你可以高枕无忧了?安安静静地休息了?”
“是呀,我亲爱的乌杜加米兹,”翁杜列说,他头脑不清醒,完全体味不出乌杜加米兹话中所含的杀机和弦外之音,“是的,我可以休息了,可以和你的妹妹偕百年之好,同床共枕了。”
勒内的尸体就横在翁杜列与乌杜加米兹之间。乌杜加米兹说:“翁杜列,这一夜你太累了,去休息吧。祖国不再需要你的手臂了,我把你的斧子还给你。”
乌杜加米兹举起那把翁杜列杀害勒内的斧头——它还扔在屋内。翁杜列伸手去接。“不,不是这样接,”乌杜加米兹说。他双手擎起斧头,一下子砍在这个妖魔的脑门子上面,翁杜列来不及骂粗话,就跌倒在勒内的尸体上面。乌杜加米兹走出门,用枪瞄准翁杜列的喽啰,以好人怒斥坏人的正气凛然的声音叱喝他们:“滚蛋,孬种。不然我让你们死在你们的主子身旁!”这群歹徒,眼看乌杜加米兹的朋友们蜂涌而至,人多势众,赶紧逃之夭夭了。
乌杜加米兹的朋友们悲叹如此巨大的不幸。乌杜加米兹对他们说:“我等一会再回到这儿,我要告诉米拉和妹妹,金马尼杜做的事情。”
塞留塔听不见兄弟的叙述,大家时刻担心她会断气。米拉得悉翁杜列的死讯后,反应很冷漠,“他早就该死了,你早该将这厮扔去喂狗了!”
乌杜加米兹当夜来到勒内的圣尸旁,肩扛着它到了山岗脚下,找一处僻静的地方,挖了一个坑,他不愿被人知道这坑的所在,他把勒内的尸体葬在坑内。勒内生前只喜孤独。乌杜加米兹埋好尸首后,一面走开,一面说:“我知道我是不称职的朋友。我杀了你,但你等着我吧,我们到地府再解释清楚。”
乌杜加米兹这一生再没有什么事可做,但他要知道妹妹是否还需要他,米拉是否还需要他保护。
自悲惨的灾难发生起,月儿已三遍跑完它的路程。塞留塔依然奄奄一息,苟延残喘,死而又生。上帝的怒火还未发泄完毕,勒内的冤魂还缠着塞留塔,就像嗜人血生存的黑夜的鬼魂。她拒绝进食,她的朋友强灌她喝下几滴枫树的水。她那原本是美的典雅的化身的身躯变成了弱不胜衣的骨架,像枝头枯死的年轻的白杨。塞留塔那长长的眼睑没有力气张开,露出她含泪的黯淡的眼睛。这个不幸的寡妇略略清醒时,沉默不语,痛苦不堪时便发出嘶叫。她竭力推开两个要吞噬她的鬼魂,一个是勒内,一个是翁杜列。她还看见一个陌生的女郎,在云端向她露出怜悯的笑容。
眼见朋友痛不欲生的惨状,勇敢的米拉自责不该只顾自己的悲哀。她终日守在女友的身旁,安慰她的痛苦,替她翻身,为她照顾女儿。可爱的孤女已经楚楚动人了,但忧郁寡欢。她躲在米拉的怀里,就如受到美洲丛林最辉煌的鸟儿的翅膀庇护的小白鸽。
乌杜加米兹时不时来看望妻子和妹妹。他坐在床边,抓住塞留塔的手,或者逗外甥女儿在膝上跳舞,很快他又站起来,把孩子放回米拉的怀里,悄悄走了。小伙子意气消沉,脸色苍白,神气萧索。他矢口不提勒内、塞留塔、米拉 。每天晚上他都去看那只盛着勒内的血的骨灰石瓮,大家惊讶地发现这血不会干涸。乌杜加米兹把那条金马尼杜挂在瓮的四周,他不再戴它了。
一天晚上,他照例来看望妹妹。米拉和几个印第安姐妹围在苦难姐妹的床边,她们大吃一惊,塞留塔突然直起身,不用搀扶,自己坐在床上。大家还未见过她此时的神色,非人类所能有的一种美和痛苦的神色。她先把头埋在怀里,很快又抬起苍白的头,两颊微红,以坚定的口气说:“我想吃点东西。”
乌杜加米兹听了这话惊诧万分,这是塞留塔自那不幸的夜晚以来第一次开口讲话,而且她常常推开一切食物。妇女们以为她已从失望的心境中回心转意,决定生存下去,都快活地欢呼起来,赶快给她送来新摘的玉米。米拉看着塞留塔,问她:“你想吃东西?”
“是的,”塞留塔也看着米拉,“现在我必须活下去了。”
米拉向天空举起双手,大叫:“啊!道德!”
乌杜加米兹也一反往日的沉默,说:
“你怎么啦!”
米拉说:“亲爱的,你看见的这个人不是一个女人,她是神的伴侣。”
“为什么要骗他呢?”塞留塔说,她转身对兄弟说:“我的命运是不由我个人掌握的,我刚才看见死人的幽灵走进我的肚子里去了。”翁杜列强奸了塞留塔,致其受孕。乌杜加米兹赶快溜走了。
塞留塔要做母亲了,她只能屈从于生活的安排,她已达到了亚当的女儿所能达到的最大限度的道德标准,忍受了亚当的女人所能忍受的最大的不幸。但超越天性到了头不可能不遭受痛苦。第二天,大家在日光下看见勒内的寡妻脸孔漆黑如乌木,头发白如天鹅毛,阳光虽然照亮她脸上的阴影,但消散不了厄运造成的衰发。
达尔塔吉特中尉获悉纳契的灾难,勒内的被杀,塞留塔的不幸之后,心上受了重重的一击。他对勒内怀着高尚的友谊,他暗恋曾救过他性命的塞留塔,这个亲切地称他为兄弟的女子。他被召到新奥尔良,与亚黛拉依德、阿尔莱、卫兵雅克、他的老母亲一道为朋友的不幸哭泣。乌杜加米兹不肯把勒内的坟告诉任何人,达尔塔吉特为悼念勒内举办了仪式,他祈求上帝记住这位愿被世人遗忘的人。
法国军队从四处集合,要惩罚印第安人。在庙宇被窃八根芦苇之事泄露了其他谋反部落的整个阴谋,除了牙祖部落,因为索黑尔神父已被野蛮人屠杀。法军到达罗萨里要塞,纳契人虽然兵分几路,仍然顽强作战,乌杜加米兹体弱,几乎不胜武器的负荷,但他依然在作战中体现了他的价值,后来他敌不过急流,永远离开了祖国。
一天夜里,纳契人挖出祖先的遗骸,把它们扛在肩上,命妇孺老者夹在青壮年武士当中,在荒原上四处流浪,寻觅庇身之地。达尔塔吉特中尉参加攻打西卡沙人的部队,他指挥撤退,赢得最大的光荣,但他却与他忠实的卫兵雅克英勇捐躯。因为他是在队伍胜利撤退后才牺牲的,大家认为他有意寻死。亚黛拉依德与阿尔莱离开美洲,雅克的母亲寿终正寝,无疾而终。
剩下不多的纳契人远离家乡,在荒原流浪。乌杜加米兹在离开故土五个月后咽了气。大家知道他每天夜里割开自己的血脉,把血流在骨灰瓮中,他的血为友谊枯竭了。他乐于死亡,身后留下(他全部的财产就是这些东西)血瓮和金马尼杜,留给勒内的女儿。人们把他埋葬在一棵无名的树下,就如他埋葬他的朋友。
他死后几天,塞留塔生了一个女儿,她闭着眼睛把她抱在怀里,要喂奶了,就把她悬在肩上。她天天如此,从不看这个孩子的脸,也只叫她做“鬼魂”。
现在米拉也成了寡妇,她抱着勒内的女儿。塞留塔生了第二个女儿后,不敢碰第一个女儿,怕祸及大女儿的性命。塞留塔只要把第二个女儿贴在怀里,全身必定痉挛。母爱使她想吻这个孩子,但想到她对勒内的爱情,她就厌恶这孩子。从无辜孩子的呻吟声里,她听到了罪犯的声音,有时她想撕碎这孩子,但另一种更强烈的感情,母亲的感情使她举不起双手。谁能描写她内心的矛盾,内心受到的折磨?
米拉受到流浪者的尊重,在人世间的十七年里,她表现出非凡的勇敢和理智。她只为塞留塔生存,她为女友整理床铺,准备食物,收拾衣物,她成了勒内的女儿的母亲。她活泼的姿态丝毫没变,但她沉默寡言,不爱讲话,只用手势和微笑代替语言。
纳契人终于在一个过去与他们结盟的部落里受到招待。一个流浪者跳起乞求的舞,献出被驱逐的人的烟斗,它被人接受了。一个孩子拿出葫芦,作为交换的礼物,里面装着槭树汁,还插着花。于是,纳契人的帐篷扎在异乡的土地上,祖先的骸骨也安放在新的家里。
上帝慈悲,塞留塔的第二个女儿夭折了。鬼魂消失在永恒的黑夜里,没有一个母亲把奶汁洒在她的坟上。塞留塔完成了这可怜的职责,她害怕鬼魂和着花香钻入她的肚子里。勒内的女儿找到了祖国,翁杜列的女儿回到大地的里面。大家发现塞留塔不再勉为其难地生存了,米拉也不会离开她的朋友。
一天晚上,这群被驱逐的人在帐篷外吃饭。塞留塔从她的帐篷里走出来,穿一条用鸟皮和四足动物的皮缝的裙子,它是米拉的杰作,塞留塔的白发挽了个结,头上戴着蓝花荆棘做的花冠,怀抱着勒内的女儿。米拉半裸,跟着女友。大家看见她们俩很惊讶,站起来祝福她们,成群结队,簇拥她们。大家来到远远就听得见轰鸣声的瀑布旁,没一个旅人曾瞻仰过它呢。它从两山间直泻入深渊。塞留塔吻吻女儿,把她放在草地上,把金马尼杜和血已经干涸的瓮放在孩子的膝上,她与米拉手携手,走到瀑布旁,似要看它有多深,然后以比江水倒泻还要迅速的速度纵身投入江中,结束了她们的生命。塞留塔记得勒内在信中说过,他很惋惜不能投入波涛翻滚的江水中。
女人们把留在岸边的勒内的女儿抱在怀里,把她带给最老的酋长,酋长把她交给著名的老婆婆照顾。这女人把金马尼杜套在孩子的脖颈上,作为饰物。野蛮人不知道小女孩的法国名字,酋长们给她起了另一个名字。
塞留塔的女儿长到16岁,大家给她讲她的家史。以后她变得很忧郁,她的寿命也不长。她的婚姻是没有爱情的婚姻,比她的母亲更不幸。收留纳契人的这帮印第安人后来几乎全部战死于与易洛魁人的战斗中。而纳契人——太阳的部落的最后的子孙在第一次迁移中死亡,这次迁移在尼亚加拉的丛林中间。
好些家庭似乎受到命运的迫害,我们不要控告上帝。勒内的生与死都被不合法的情欲所追随,这情欲使阿梅里升入天堂,使翁杜列入了地狱,勒内受到他的有罪的感情的双重惩罚。要使别人不守秩序,他必秉承不守秩序的原则,有些人无意中造成了别人的不幸,无意中造成别人犯罪,在上帝的眼里看来,这些人绝不是无辜的。
但愿我的叙述像你的波浪般流淌,啊,密西西比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