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阿达拉·勒内·纳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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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1)

第五卷 (1)

猎人

亲爱的孩子,是奇特的命运使我们得以相聚。在我看来,你是文明人变成了野蛮人,在你看来,我是野蛮人,只是上天有意把我变成文明人(我也不明他的意图)。我们俩的生涯起点截然相反。你来坐我的位子,我也曾坐过你的位子,如此我们看事物的观点应该是绝非迥然的。在这种地位的变化中,你与我到底谁失得最多,谁得得最多?只有神灵才知道。最笨的神灵也比人智慧。

七十三年前至今,天降雪已有七十三次,那年花月(5月)即将来临的日子,我母亲在密西西比河畔生下了我。当时西班牙人在彭沙科拉海湾定居不久,尚未有一个白人在路易斯安那居住。我出生后,树上的叶子落了十七次的那一年,父亲乌塔里西武士和我,我们同佛罗里达的强大部族穆斯科居尔日作对。我们与西班牙人结成同盟,与穆族在莫比尔河的支流发生战斗。战神阿里斯古依与马尼杜神不肯恩宠我们,敌人取胜。我的父亲丧了命,我在保卫他时负了两次伤。啊!但愿我当时就下了地狱!我就不必遭受日后的种种不幸了。神灵却另有安排,我被败军带到圣奥古斯丁。

在这座新近由西班牙人建造的城里,我冒着被俘去墨西哥矿山的危险,西班牙老人洛贝斯被我的年轻纯朴打动,给了我庇护,领我去见他的胞姐。他并无妻室,就与姐姐相依为命。

他俩对我百般怜爱,关怀备至,为我请各种教师。我在圣奥古斯丁过了三十个月,对城里的生活不胜厌倦。我颓唐委顿,时而几个小时呆若木鸡,怔怔盯着远处树林的树梢,时而坐在江河边,怅惘悲哀,注视流淌的江水。我想象这条江河穿入丛林时的情景,整个灵魂陷入孤独。

我抑制不住返回荒原的欲望。一天早晨,我穿上土著的服装,一手持着弓箭,另一手拎欧洲人的服饰去见洛贝斯。我把它们交给我的慷慨的保护人,我跪在他的脚下,泪水滔滔不绝。我用难听的字眼责骂自己,骂自己是负义之徒。我对他说:“可是,啊,我的父亲,你最终会看得清楚,假如我不能重过印第安人的生活,我会丧命的。”

洛贝斯万分惊愕,苦劝我改变主意。他向我列举我将遇到的种种危险,说我会重新落入穆斯科居尔日人的手里,但看到我决心承受一切不测,他便泪流满面,把我拥在怀里,喊道:“去吧,大自然的孩子!重过你独立不羁的生活去吧!洛贝斯不愿强留你,假如我还年轻,我会陪伴你回荒原,(对它我还保留着甜蜜的回忆!)把你送回你母亲的怀里。待你返回你故乡的丛林后,得空儿也念念我这个西班牙老头儿,他曾款待过你。记住我,为了你能给予你的同胞以爱心,记住你最初接触的人类是心地慈善的。”

洛贝斯向上帝祈祷,他是基督教徒,虽然我拒绝信奉这个宗教。然后我们挥泪告辞。

我这个忘恩负义的人很快就遭到惩罚。缺乏经验,我在树林里迷了路,被一帮穆斯科居尔日人和西米诺尔人抓获,洛贝斯不幸言中。他们从我的衣饰和头上的饰羽毛中认出我是纳契人,便把我捆了起来。因见我年少,捆得不太紧。部落的头领西玛干追问我的姓名,我答道:

“我叫做夏克塔斯,乌塔里西的儿子,米斯库的后代,他曾削过上百名穆斯科居尔日英雄的头皮。”西玛干对我说:“夏克塔斯,好你个乌塔里西的儿子,米斯库的后代,你得意去吧,到了大村子,你就要被活活烧死。”我回答说:“妙极啦!”又高唱自己的挽歌。

尽管我做了他们的俘虏,但在与他们相处的头几天里,我禁不住赞赏我的敌人。穆斯科居尔日人,尤其是他们的同盟西米诺尔人,快活开朗,知足,热情。他们举止灵活,待人坦率诚恳,健谈,口若悬河,语言通俗悦耳。年长的酋长们也不会倚老卖老,老于世故,竟也开朗淳朴。就如我们林中的老鸟,雏鸟欢歌,它们也凑趣哼几句老调儿。

跟随部队的女人们见我年轻,表示同情,待我温存,亲切,对我的身世也好奇。她们问起我的母亲,我的童年,她们向我打听,我儿时的苔藓摇篮是否挂在槭树那开花的枝头,挂在那小鸟的窝巢旁,风儿是否吹得我左右摇晃,以及成百上千的问题,我的心情怎样呀,是否梦见过白鹿呀,秘密山谷里的树木是否曾劝我恋爱呀。我一派天真,回答着这些男人们的母亲、妻子、女儿的问题。我奉承她们说:“你们是白日的女神,黑夜宠爱你们,一如它宠爱朝露,男人们在你们的腹中诞生,他们依恋你们的丰乳和双唇,你们的语言温柔,能抚慰人间的疾苦。这些话都是我母亲说的,只是她再也见不到我了!她还说过,处女是神奇的花儿,在荒僻之地才能觅到。”

这些溢美之辞博得了她们的欢心。她们塞给我各式礼物,拿来核桃酥、槭糖、玉米饼子、熊腿、海豸里皮、贝壳饰物,作卧榻用的苔藓。她们与我一起唱歌,嬉笑。想到我不久将被烧死,她们便珠泪涟涟。

一天夜里,穆斯哥居尔日人在林边扎营,我坐在“战火”旁,一个猎人看守我。蓦地,我听见衣裙掠过草地的之声,一个披面纱的女子姗姗而来,她坐在我的身边,泪珠从她的睫毛里滚落,就着火光,我见她胸口闪烁,那是一枚小小的金十字架。她端庄秀丽,脸庞有一种贞洁热情的东西,其魅力不可抗拒。除此外,更动人的是她的优雅,目光中含着怜悯,深沉的悒郁。她一笑生百媚,非凡间之种。

我以为她是挽女这些部落有个习惯,有时给死刑犯送来处女,给他们临刑前做妻子。,他们打发这个处子来,是给战俘临刑前释闷的。我并不惧怕火刑,但我却变得不会说话,我结结巴巴道:“处女啊,你是男子初恋的理想对象,你不是为垂死的人生就的,一个行将就木的人难于与你酬和,正如生与死绝无干系。见到你,我会更依恋生命,但愿那个比我幸福的人,能与你如藤与橡树般紧紧相缠!”

少女对我说:“我绝非挽女。你是基督徒吗?”我回答说:“我不会背叛我的部落的神灵。”听了这话,这印第安姑娘一惊,她说:“我怜悯你,你竟是个邪教徒呀。我的母亲命我信奉基督教。我叫做阿达拉,手佩金镯子的西玛干的女儿。他是这支武士队伍的首领。我们正朝阿帕拉契科拉赶路,你就要在那儿被烧死。”说完这话,阿达拉站起来,走了。

讲到这里,夏克塔斯不禁沉吟起来,往事历历在目,泪水从黯淡的眼睛里涌出,沿憔悴的脸颊滚落,两股深藏在黑夜深岩里的清泉,在岩缝里渗出形成的水流。

“啊,我的孩子,”夏克塔斯终于说出话来,“你看,夏克塔斯素以睿智著称,如今却糊涂了。 唉,我亲爱的孩子,人已双目失明,却还会哭泣!”

几天过去,酋长的女儿夜夜过来与我聊天解闷。睡意从我眼中消逝,阿达拉印入了我的心房,就如祖居的回忆。

走了十七天,蜉蝣出水时分,我们进入阿拉契亚大草原。草原四周,岗陵起伏,林壑连天。加利树、柠檬、玉兰、绿橡层林叠翠。酋长高呼一声到达,队伍在山脚下扎营,他们把我拉到稍远处的一口自然井旁,这些井在佛罗里达很著称。我被捆在一棵树下,由一名武士看守。他显得很不耐烦。阿达拉在泉边的树丛里出现,她对看守说:

“猎人啊,如果你想追逐狍子,我代你看管囚犯。”

听了酋长女儿这话,武士乐得欢蹦乱跳,他冲下山岗,在草原上飞跑。

人心真是矛盾得出奇!我朝思暮想,盼着与这位我爱如太阳的姑娘谈知心话儿,等到见了面,却噤若寒蝉,意乱神迷。我宁可跳进清泉中喂鳄,胜似羞对阿达拉。荒原的女儿与她的俘虏一样局促。我俩默无一言,爱神夺走了我们说话的能力。阿达拉终于勉为其难,说道:“武士啊,你被人看管得并不牢,你不难逃走的啊。”听了这话,勇气回到我的舌尖,我答道:“看管不牢?啊,姑娘……!”我不知该如何措辞,阿达拉沉吟片刻,然后说:“你快逃走吧。”她解开拴在树干上的绳索。我抓住绳索,塞到她的手里,强迫她的纤指握住我的锁链。“抓住它,抓住它!”我高声喊。“你真荒唐!”阿达拉用动情的声音说,“不幸的人,你不知道你快要被烧死吗?你打算咋办?你知道我是可怕的酋长的女儿吗?”我含泪答道:“我也曾穿过海豸里皮,也曾伏在慈母的肩上。我的父亲也有漂亮的窝棚,他的狍群也喝过千条湍流的清水。现在我却四处流浪,颠沛流离,无国无家。我若离开人世,没有人用草遮盖我的尸身不让苍蝇骚扰,谁也不会理会不幸的外乡人的尸体。”

这些话感动了阿达拉,她的泪水滴入水泉。“啊!”我激动地说。“如果我们二人心心相印,那该多好啊!茫茫荒原,何 处不任我们自由驰骋?漠漠丛林,何处不可藏身?寒门子弟寻求幸福,又何需锦衣玉食,华屋高堂?啊,美丽的姑娘,你比情人最美的梦还要美好!啊,我心爱的人儿!请跟我一道走吧!”我说了这番话,阿达拉含情脉脉地答我:“我年轻的朋友,你学会白人的花言巧语了,这些话很容易骗到印第安姑娘。”我喊道:“什么?你称我为年轻的朋友?啊,如果一个可怜的奴隶……”“好吧,可怜的奴隶……”她倒在我怀里。我热情地说:“给我一个吻,以表你对我的真诚吧!”阿达拉听见我的恳求,就如幼鹿用娇嫩的舌头咬住陡坡缝中的藤萝的花儿,我贴着心爱姑娘的朱唇。

唉,我亲爱的孩子,常言道,乐极生悲。谁能想到,就在阿达拉给予我爱情的初吻时,立即毁掉了我的希翼。白发的老夏克塔斯,当酋长的女儿说出这些话时,他是何等惊诧啊!

“英俊的囚犯啊,我极愿服从你的愿望,可是我们的爱情会把我们引向何方?我信奉的宗教永远把我们分隔……啊,我的母亲,你干的好事啊!……”阿达拉住了口,把行将脱口而出的话咽住,咽住了什么不祥的秘密。她的话令我陷入了绝望。我呼号:“好吧,我也和你一样残忍,我不会逃走,你将亲眼看到我被火烧成灰烬,你会亲耳聆听到我的皮肉被烧时的吱吱声,你也许会幸灾乐祸呢。”阿达拉的双手紧攥住我的双手,“可怜的年轻的异教徒,”她大声说,“你真教我怜悯你!你要我伤心流泪?多遗憾我不能与你一起逃走。阿达拉啊,你母亲的肚子多么不幸!你怎么不去喂水泉中的鳄鱼呢!”

这时,夕阳西下,鳄鱼的嗥叫声历历可闻。阿达拉对我说:“离开这儿吧。”

我把西玛干的女儿拉到山丘脚,这儿如同绿色的海湾,山峦岬角般伸向草原,旷野寂静壮丽。仙鹤在窝巢里长鸣,林里回响着鹌鹑单调的歌声,虎皮鹦鹉的啁啾,野牛的低吼,牝马的嘶鸣。

我们漫步,默默无言。我在她的身旁,她捏着我迫她捏着的绳头。我们时或啜泣,时或强笑,或仰头朝天,或俯首向地。我们聆听鸟语,向落日挥手,手携着手。时而心潮起伏,时而心静如水,口里轻轻念叨夏克塔斯和阿达拉的名字……。啊,第一次爱的漫步!对你的回忆竟如此的强烈,经历了数十载的劫难,至今还激荡着老夏克塔斯的心房!

对堕入情网的人,你是无法理解的!我才抛弃了仁慈的洛贝斯,为了自由我不惜千难万险。而转瞬间,一个女人的目光便改变了我的志趣、决心和思想!我忘记了祖国、母亲、家园、等待着我的可怕的死亡。除了阿达拉,我对一切漠不关心!我回到了幼稚的童年,失去了成人的理智,对等待我的种种不幸,竟无力招架,吃睡也需人照料了。

我们在草原漫步,阿达拉跪在我的脚下,又求我离开她。我吓唬她,如果她不把我捆回树干,我便只身回营。她只好听从我的要求,希望找机会再说服我。

翌日是决定我的命运的一天。队伍停在离森密诺尔部落的首府斯考威拉不远的山谷里,这些印第安人与摩斯科格人联合,组成名为克里克的同盟。深夜,棕榈国的女儿阿达拉来找我,领我到大松林里,再一次恳求我逃走。我不答言,携着她的手,迫这头惶惶不安的牝鹿与我在林中漫游。夜色美妙,天神摇动她蓝色的秀发,散发出松脂的芳香,酣睡在河边柽柳丛中的大鳄,发出龙涎的幽香。皎月倾吐清辉,天空碧蓝无瑕,珠灰色的月光泻在树林朦胧的树梢上。万籁俱寂,树林深处传来隐约可闻的和声,似乎有个孤独者在茫茫的荒原里叹息。

透过树隙,我们看见一个青年手执火炬,酷似春神,跑遍林海,唤醒大地,这是一个到情人的窝棚打探命运的青年。

如果姑娘吹灭火炬,这表示她接受求婚;如果她不吹灭火炬,又蒙上面纱,这表示她拒绝他作配偶。

武士溜进黑影里,低声吟唱:

“我赶在白天到来之前,登上高高的山巅,要在橡树林里,寻找我孤独的鸽儿。

“我在她的粉脖上挂了贝链,三枚红贝象征我的爱情,三枚紫贝象征我的不宁,三枚蓝贝象征我的憧憬。

“米拉的眼睛银貂般的明亮,浓密的秀发如滚滚的波浪。朱唇胜似镶珍珠的粉贝,乳房如一对洁白的羔羊。

“但愿米拉熄灭我的火炬!但愿她的唇儿给它销魂的黑影!我会令她受孕怀胎,她的乳汁浇灌祖国的希望,我将抽着和平的烟,俯身我儿摇篮的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