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 十 一 章 (2)
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她不但体会了自己的感受,也回顾了自己的行为。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楚地看出,她一直替哈里特行动是多么的不适当!她的行动多么欠考虑,多么不雅,多么缺乏理智,多么冷漠!她是在多么盲目,多么疯狂的情况下做出这些事情的呀!她感到一种可怕力量的打击,恨不得以世界上最难听的话咒骂它。虽然不必为这姑娘自以为受到奈特利先生的爱而向她表示同情,不过她感到现在表示冷漠,让这姑娘感到不快是不正当的。尽管出了这么多过失,自尊和自爱以及为哈里特着想的强烈意识让爱玛作出了决定,她要平静地坐着承受这一切,甚至要露出慈善的表情。其实为了她自己的利益着想,也有必要彻底了解清楚,为什么哈里特认为有希望与奈特利先生发展关系。哈里特并没有做任何事情让人不再关心她牵挂她,对她的关心和牵挂完全是自然产生并保持下来的。哈里特也不该受从未引她走正路的那个人蔑视。爱玛从思索中清醒过来,压抑住自己的感情,再次转向哈里特,以比较悦人的口吻,恢复了中断的谈话。最初关于简?费尔法克斯的那些美妙的话题早已被抛在脑后,消失了。她们俩现在除了奈特利先生和她们自己外,什么都不考虑。
哈里特站在那里,沉湎于不无愉快的遐想之中。此时非常高兴受到召唤,而且是受到伍德豪斯小姐这样一位朋友,这样一位裁判官的召唤,她的态度在向自己发出鼓励。她只需要受到要求,便会带着极大的惊喜和愉快,讲出她心中的希望历程。爱玛在提问和倾听时感到的震颤掩盖得比哈里特好,不过程度丝毫也不稍逊。她的声音中也绝不乏慌乱。自我意识的迅速发展,威胁的突然出现,忽然间产生的感情混乱,必然导致了她思想的严重动荡。她倾听着哈里特讲述的细节,心中感到的是极大的折磨,但是表现出的是极大的耐心。有条不紊、组织严密或者讲述脉络清晰是不可能的,不过,尽管如此,将叙述中琐细重复的部分抛开,其余内容也足以让她的情绪沉沦——特别是在确认其事的情况下更是如此,在她自己的记忆中,奈特利先生对哈里特的好感已经大大增强了。
自从那两次具有决定意义的舞会以来,哈里特一直体会到他举止的不同。爱玛知道,在那个场合他发现她的品质远远超出了自己的预料。自从那天晚上以来,或者至少是自从伍德豪斯小姐鼓励她考虑他以来,哈里特便开始感觉到他与她的交谈比以往多得多,对她的态度也完全不同,而且是一种慈祥而甜美的态度!近来她越来越深刻地感觉到了这一点。他们总是一起步行,他常常来陪她散步,交谈得那么愉快!他似乎想要与她交朋友。爱玛深深地了解,这的确是事实。她常常观察到这种变化,而且得到几乎同样的印象。哈里特一再重复着他对她的称赞和嘉许,爱玛感到,根据她对他的了解,这些说法与他对哈里特的看法极为接近。他赞扬她毫不矫揉造作,也没有怪癖,夸奖她质朴、诚实、大方、诚恳。她知道,他的确看到了哈里特的这些长处。
他曾经不止一次地与她详细谈起这些优点,其中许多内容存在了爱玛的脑子里,可是,由于她没有留心,所以从他那里得到的许多细节却忽略了——一个表情,一段原话,从一个座位挪到另一个座位,一个隐含的恭维,一种需推断才能了解的爱慕之情,等等。种种情景或许要用半个小时才能讲完,其中有许多她自己看到过的证据,现在回忆起来,当时根本没有注意到它们的存在。最近发生的两件事,也是让哈里特感到最有力的两个证据,爱玛也并不是毫无察觉。第一件是在唐沃尔椴树林中步行时,离开其他人单独并肩而行,他们在一起走了挺长时间以后,爱玛才与他们会合一处。
她深信,他刻意费了一番苦心才从大伙儿中间将她带出来,单独陪在她身边。起初,他跟她谈话的内容比任何时候都独特,实在是非常独特!哈里特一想起那次谈话,脸颊就飞红了。他仿佛问她,是不是已经情有所指。但是,当发现伍德豪斯小姐显然有可能与他们聚在一起,他马上改变了话题,开始谈论农作。第二件事发生在他最后一次到哈特费尔德宅子来的那天上午,爱玛返回来之前,他与哈里特交谈了几乎半个小时。他刚进门的时候说,只能呆五分钟。交谈中,他说,尽管他不能不去伦敦,但是他实在不情愿离开家。爱玛感到,这一点比他愿意对自己表示的要深刻得多。仅此一件事就让爱玛感到一阵剧痛,他愿意对哈里特讲出的心里话远远超过自己。
谈到上述两种情景中的第一种,她略一思索后,冒昧地提了个问题:“照你的想法,他问起你的爱情,是不是有可能暗指马丁先生?他心里或许想的是马丁先生呢。”可是哈里特竭力否认这种怀疑的可能性。
“马丁先生?不!根本没有一丁点关于马丁先生的暗示。我希望我现在不至于再考虑马丁先生,这一点我丝毫不会怀疑。”
哈里特结束自己的证词后,向她亲爱的伍德豪斯小姐求教,问她是不是认为应该对前途充满希望。
“我从来不想一开始就这样假设,”她说,“当然,在你面前是个例外。你告诉我要仔细观察他,要让他的举止成为我的规范——我就是这么做的。现在,我似乎觉得,我有权利得到他。假如他真的选择了我,我觉得那并不是什么特别的奇迹。”
这番话引起的是心灵的痛楚,众多的苦痛情感使爱玛不得不运用极大的自制力才开口说出话来:
“哈里特,我只想冒昧地声明说,奈特利先生是世界上最不愿意向女子表露心声的男子。”
哈里特听了如此令人满意的一句话后,似乎准备崇拜她的朋友了。幸亏传来她父亲的脚步声,爱玛才幸免了一场亲密的狂热,那对她来说实在将是一种痛苦不堪的磨难。他是从门厅走来的,哈里特激动得无法与他正面相见。“我镇静不下来,伍德豪斯先生会受惊吓的,我最好离开吧。”在她朋友极其迅速的鼓励之下,她从另一扇门溜了出去。她一出门,爱玛立刻失声道出自己的心声:“上帝呀!要是我从来没见过她多好啊!”
这天的剩余时间和接下来的整整一个晚上,都不够她用来思索。过去几个小时突然降临在她身上的种种事件,让她感到迷惑,慌乱。每一个时刻都会出现让她吃惊的新鲜事,每件新鲜事对她都是一个新的屈辱。该怎么理解这一切呢?该如何理解她自己玩弄又反过来让自己受害的蒙骗游戏呢?她的思维和感情多么愚钝,多么盲目啊!她时而坐着一动不动,时而来回踱步,在自己屋子里走,在树丛间走——在每一处,在每一种心情下,她都发现自己的所作所为懦弱不堪,总是被其他人以最羞辱的方式占了上风。她自己更以无以复加的方式将羞辱强加给自己。她是个可怜虫,或许应该发现这一天仅仅是可怜生活的开端。
第一个努力应该是理解,彻底理解自己的心。她的每一个空闲时刻都用在这种思索上,尽管她对父亲的召唤百呼百应,可是她脑子却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
奈特利先生与她之间感情如此亲密已经有多长时间了?他的这种影响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弗兰克?邱吉尔曾经短时间得到过她的爱,那么奈特利先生接替他的位置已经有多久了?她在脑子里追溯着,她比较着那两位——比较着他们,自从她认识弗兰克以来,就总是比较他们两人。啊!如果她有幸产生这样的想法,也一定随时在拿他们两人作比较。她明白了,她没有任何时候不认为奈特利先生相比之下有着无限的优越,而且他也没有任何时候不对她表现得极为亲切。她也明白,不论是在自己思想发生矛盾时,在想象的时刻,还是在行为与想法相左的时候,她都根本不顾自己的感情,心里根本没有真正喜欢过弗兰克?邱吉尔!
这便是她第一次系统回顾的结果。这也是她自己提出第一个问题后得到的答案,她并没有耗费很多时间便得到了这样的答案。她又气又恼,非常悲哀,对自己的每一种情感都觉得羞耻,不过,有一种情感清晰地揭示了出来——她爱奈特利先生。脑子里的其他部分全都让她恶心。
她是怀着俗不可耐的虚荣心,相信大家都在内心深处爱着她。她为人们安排命运的态度实在是傲慢到无法原谅的地步。结果证明,她在每一方面都大错特错了。她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搞了些恶作剧而已。她带给哈里特的是谬误,同样带给她自己,甚至带给奈特利先生的也是谬误。如果这种极不相称的关系真的成立,那么只能责怪她给这种关系开了头,因为她只能相信,他的这种感情是在意识到哈里特的感情后才产生的。即使这并非事实,那么,如果不是由于她的错误,他也根本不会认识哈里特。
奈特利先生与哈里特?史密斯!这个结合会远远超过无数这类奇迹。相形之下,弗兰克?邱吉尔与简?费尔法克斯的恋情变得平淡无奇,空洞无余,索然无味,根本激不起人们的任何惊异,既显不出什么差异,也不能提供什么话题。奈特利先生与哈里特?史密斯!她居然有幸如此高攀!而他的地位却由此一落千丈!想到他在众人心目中的地位如此下降,爱玛感到可怕,她心里已经预见到人们的冷笑嘲讽,幸灾乐祸,他弟弟的悔恨与轻蔑,以及他将遇到的千百种尴尬。这能是真的吗?不,不可能。然而,它又远非不可能。第一流的男子落入地位极低的女人魔掌中,这种事例难道还新鲜吗?一个忙于事务的男人被一个姑娘擒为猎物,这种事难道也新鲜吗?这个世界上,不平等、不一致、不协调的东西主宰人类命运的事例还少吗?
啊!如果她从来没有将哈里特介绍给大家,那该多好哇!假如她原本将她留在她应该归属的地方,那该多好哇,而且当时还是他告诉爱玛应该那样做!假如她当时没有设法阻止她与那个与她匹配并且能使她获得幸福的无可指摘的年轻人结婚——她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自己有多傻——就根本不会有现在的危险,现在的可怕后果根本就不会存在。
哈里特怎么会产生与奈特利先生结合的想法?她怎么敢于在得到保证之前想象出选择这样一位男子?然而,哈里特已经不再像以前那么谦卑,也不再那么迟疑了。她似乎不论在思想上还是在实际上,都不顾忌自己低下的地位。虽然她过去意识到埃尔顿先生娶她实属屈尊俯就,然而现在似乎并不认为奈特利先生也是同样的情形。天哪!这难道真是她的行为吗?如果不是她自己,又是谁激发起哈里特的妄自尊大?除了她自己,又有谁教过哈里特应该尽量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并且将自己的目标指向上流社会呢?如果说哈里特脱离谦卑地位,培养起了虚荣心,那也只能是由于她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