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1 (2)
为了这次冒险行动,他曾做了一段时间准备。那是在妻子和家具一去不返之后;他几乎读了、了解了处在他这种境地的人所能读到、了解到的所有东西——关于那些在这垛垛令人敬畏的墙内度过了年青时代的知名人士,他们的灵魂在其年老的岁月里还萦绕着那些高墙。在阅读中,他曾偶然想象着,他们中的一些人比其余的人显得更异常高大。风从墙角、拱壁和门侧柱上掠过,就好像是那些惟一住在这个地方的人走过;常春藤的叶子互相轻轻扑打,就好像是他们悲哀的灵魂在喃喃低语;那些阴影就好像是他们轻薄的身躯在不安地移动。而这一切,都好像在他孤独时成了他的伴侣。在黑夜里他似乎和他们碰撞着,但又感触不到他们那有血有肉的身躯。
现在街道已荒无人迹,但由于他此时的幻觉他还不愿回屋去。到处都还有诗人在走动呢,有早期的也有近期的,从莎士比亚的朋友和颂扬者,到近来才湮没在无声无息之中的那一位——还有那班人中有音乐才能、至今仍在我们中间的那一位。
好思辨的哲学家们跟着来了,他们并不总是像框子里的画像那样满额皱纹、头发灰白,而是有的脸蛋红红、身材苗条,像年轻时那样充满朝气;近代神学家身着宽大的白色法衣,在裘德?福勒看来,他们中最真切的要算这一宗教流派的创始者——称为“牛津运动(牛津运动,以19世纪英国基督教圣公会内部的牛津大学为中心兴起的运动,旨在反对圣公会的新教倾向,恢复天主教思想和惯例。)创始者”,也就是那著名的三位:一个热忠者,一个诗人和一个公式主义者,他们的学说早在他还在那偏僻的家里时便在他耳边回响,影响着他。这时他产生了一种厌恶的感觉,因为他在想象中看到了另一班人将上述一些人排挤,其中一个披着长长的假发,即那个政客、浪子、唯理性者及怀疑论者;另一个是脸刮得光光的历史学家,他对于基督教显得如此客气,内心却充满了嘲讽;另外一些人也持着同样的怀疑态度,他们对于每一个学院的方庭也和那些诚心皈依宗教的人一样熟悉,同样自由地经常来往于那些走廊之上。
他看到那些政客们各式各样,有的行为举止更坚定一些,空想得更少一些,有的是学者,讲演家,苦干家;有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心胸不断开阔,而有的则越来越狭窄。
然后在他的头脑中又出现了一些科学家和语言学家,他们的组合奇特而不可能:有的凝目沉思,有的紧皱额头,有的由于长期埋头研究眼睛近视得像蝙蝠;接着出现的是那些官员们——如英国领地的总督和郡治安长官,裘德对这样一些人不大感兴趣;接着是那些不多言语、嘴唇薄薄的首席法官和大法官们,他对这些人物几乎不知其名。他在头脑中更热切地看到的便是那些高级教士们,这是因为他早就有过从事于这种职业的憧憬。他心中想到的这类人真是丰富多彩——有的满怀情感,有的充满理智;有一位用拉丁语写过书,为英国国教辩护;有一位至为圣洁,写出了《祷颂》;紧接他们的是那位伟大的巡回传教士,圣歌作家和热心者,他也像裘德一样由于婚姻的失意而心中蒙上了一层阴影。
裘德这时发现自己竟大声地说出话来,好像在和上面那些人物谈话一般,像一个演员在一出情节剧里对着另一边的观众在说话;然后他突然不说了,为自己的荒唐行为感到吃惊。这个四处游荡的人说话语无伦次,也许已被那些高墙内的某个学生或某个正在思索的人在灯下听到了,他或许疑惑地抬起头来,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那声音又代表什么意思。裘德现在觉得,就有血有肉的活人而言,除了街上零星几个迟迟不归的城里人外,他一人全部拥有了这座古老的城市。他似乎觉得自己有点儿着凉。
从阴影里传出一个声音,是一个真实的当地人说话的声音:
“你在那个碑座上可坐了好长时间了,小伙子。你在那儿做啥呀?”
原来说话的人是一个警察,他一直在注意着裘德,而裘德却没有发觉他。
裘德这才回屋去,在睡觉之前,他又先从两本带来的书上细读了这班人的生平和他们对世界的一些预言,这两本书都是关于大学里那班人物的。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他们似乎又在对他喃喃低语着他刚才读到的那些各式各样、令人难忘的话,这些话有的他能听见,有的他很难懂。其中一个幽灵(他后来在哀叹基督寺时把它说成是一个“已没有事业可追求的地方”,虽然裘德已记不得这句话了),此时正对着这个城市高呼道:
“多么美丽的城市!多么古老、多么可爱、多么宁静,在我们这个世界里,人们如此激烈地争夺知识,而她却没受到任何摧残!她以她无法形容的魅力在不断呼唤我们大家去追求真正的目标。走向理想而完美的境地。”
另一个声音来自于那个对“粮食法”先赞成后又反对的人,裘德在那个有大钟的方庭里便看见了他的幽灵。他心想,他的灵魂也许一直在构思他那名人讲话的具有历史意义的字名:
“阁下,我或许是错的,但我总感到,当一个国家面临饥荒威胁的时候,就需要采取在所有类似情况下已采取过的一般补救办法,而我现在是应该对这个国家尽责了。就是说人民应该享有获得粮食的自由权利,不管这粮食来自于何处……你明天就可以罢我的官,但你绝罢不去我的这种感觉:我在行使我的权力中,没有任何一点腐败或自私的动机,没有任何满足个人野心的欲望,没有谋取任何私利”。
然后出现了那个狡猾的作家,他对基督教曾写出过不朽的篇章:“那些异教哲学家们,对于全能的上帝所表现的种种神明和奇迹,竟消极怠慢,置于不顾,我们怎能为之辩护?……希腊和罗马的圣人们,一见这个可怕的场面便掉开头去,似乎丝毫不知道,这个世界在精神和物质两个方面,已经是另一番天下了。”
接着出现了那个诗人的幽灵,他在那班乐观主义者中排到最后:世界的形成就是为了我们每一个人!
每个人都在按照一个总体计划
帮着恢复其种族的生机。
他刚才在想象中看见了三位热心家,现在又出现了一位,他便是《我之辩护》的作者:
“我的理由是……人们之所以对自然神学的真实性绝对确信,原因就在于那些可能性事物同时发生并汇聚在一起……这些可能性事物不会达到合乎逻辑的必然性,却可能产生合乎精神的确实性。”
热心家中的第二位不好争辩,他更温和地低语道:为什么我们要昏厥,怕孤独的生活,
既然都听从上帝的意愿,孤独地死去?
他又听到那位脸小的幽灵、和蔼的旁观者在说话了:
“当我看见伟人的墓碑,我心中便不再有任何嫉恨;当我读到美人们的墓铭,一切放纵的情欲便会熄灭;当我见到墓碑上父母哀悼子女的文字,我的心就变软,对他们充满同情;当我又看见父母自己的墓碑,我便想,痛悼死者真是徒劳无益,因为我们不久也必将随之而去。”
最后出现的是一位声音温和的高级教士,裘德很小时便喜爱上了他那柔和而亲切的诗名;他一边听着那些诗句一边进入梦乡:
教我怎样去活,以便我不会惧怕
床与坟墓。
教我怎样去死……
他一直睡到次日上午才醒来。那充满幽灵的过去似乎已烟消云散,眼前的一切只告诉你今天的现实。他突然从床上惊起,以为自己睡过了头,说:
“啊呀——我那长着漂亮脸蛋儿的表妹,我倒把她忘得一干二净,而她一直就在这个城市里呢!……还有我那位过去的老师。”说到他老师的时候,也许话中包含的热情就比不上说到他表妹时的那番热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