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1 (1)
在基督寺
“除了自己灵魂他无任何指路的明星——斯温伯恩(斯温伯恩(1837—1909),英国诗人,文学评论家,主张无神论。著有诗剧《阿塔兰忒在卡吕冬》、长诗《日出前的歌》、评论《论莎士比亚》和《论雨果》等。) 居处密迩,仅为结识之初步; 情苗生长,端赖时光之推移。——奥维德(奥维德(公无前43——公无17年),古罗马诗人。代表作为长诗《变形记》,其他重要作品还有《爱的艺术》、《岁时记》、《哀歌》等。此处所列原文为拉丁文,中译文系张谷若先生译。
裘德生活中第二个值得注意的举动,便是他有一天稳步地穿过一片昏暗的大地朝前走去。这一天,离他向阿拉贝娜求爱时,离他和她那种粗俗的婚姻生活破灭时,树叶已成荫第三个年头了。此时他正从基督寺外的西南方朝着那个城市走去,离它还有一两英里路程。
他终于发现自己远离了玛丽格林和奥尔弗雷兹托:他的学徒生涯已结束了,他背着工具,似乎在进行着一个新的开端——除了他和阿拉贝娜的恋爱和婚姻那一段中断了的时期外,这开端他用了大约十年。
现在我们可以把裘德说成是一个面容显得强壮有力、喜爱思考、诚挚认真而并不英俊漂亮的年青人。他面色黝黑,黑眼睛生得十分协调,蓄着浓密的黑胡子——他这般年龄的人通常都没有这么多;这样一来,再加上他那一大堆黑色的卷发,干活的时候石头灰落到上面,他梳洗起来都感到有些麻烦。他在乡下学到的石工技术是多方面的,包括纪念碑石刻、哥特式毛石教堂的修复和一般的雕刻。如在伦敦他大概要专门从事某种石工活,或当“模刻石工”,或当“叶饰雕刻工”——或许就是石像“雕塑工”了。
那天下午,他从奥尔弗雷兹托乘一辆马车来到离城市最近的村子,从那儿再步行余下的四英里路程到达城里——他这样做倒不是必须如此,而是他乐意这样,因为他总是想象着自己这样到达那个城市。
他到这个城市来的根本动力还有一个奇异的起因——就感情方面和求知方面而言,这起因与前者联系更密切一些,正如青年们常常那样。原来有一天他呆在奥尔弗雷兹托的住处时,去玛丽格林看他的姑婆,在她壁炉台上的黄铜烛台之间看到一张照片,上面一个漂亮少女的脸蛋,她戴一顶宽大的帽子,帽边下的褶层闪闪发光,像神像头上的光环。他问姑婆她是谁。姑婆生硬地回答说是他的表妹淑?布莱德赫,属于这个家族心怀敌意的旁支中的一员;在他进一步追问之下老太太又说了那姑娘住在基督寺,虽然她不知道住在哪里、在干什么。
姑婆不愿把照片给他。但它一直萦绕着他,最后在他要跟随到他的朋友、小学教师那里去的潜在意图里,构成了一个促进的因素。
现在他停在一个蜿蜓的、不很陡的斜坡顶上,第一次从近处看到了这个城市。它有着灰色的石墙,暗褐色的房顶,坐落在威塞克斯边界的附近。还几乎将它的一只小脚趾尖伸进了威塞克斯最北端蜿蜓的边界上,悠然流淌的泰晤士河即沿这界线轻拂着那古老王国的田野。一幢幢建筑物静静地伫立在落日下,在许多尖顶、圆屋顶上不时有风向标,它们给这一幅由第二级和第三级颜色组成的图画增添了光彩。
他走到山坡底部,沿着平坦的路朝前走去,两旁截去了梢的柳树在黄昏里越来越模糊。不久他便看到了远郊的灯——它们中的一些许多年前在他梦想的那些日子里,曾将灿烂的光辉映照在天上,使他瞪着大眼遥望。它们眨着黄色的眼睛疑惑地盯住他,好像这许多年来由于他老迟迟不来它们一直在失望中等待着他,现在已不太欢迎他了。
他属于迪克?惠廷顿(惠延顿(1385—1423),英国商人,三次任伦敦市长(1397—1420)。那一种人,其心灵所感动的不仅是物质利益,还有比之更美好的东西。他顺着市郊的街道朝前走去,像一个探险者那样每走一步都十分审慎。在市郊的这一面,他还丝毫没有看见属于城市的东西。他首先需要一间住的屋子,于是就仔细地观察,找那种自己需要的看起来既花费不多又食宿适中的地方。经过一番了解后他在绰号叫“啤酒塞巴”的郊区找到了一间屋子,尽管这绰号他当时还不知道。他在这儿安顿下来,先喝了点茶,便又走了出去。
那晚有风,到处沙沙作响,但没有月光。为了能找到路,他在一盏灯下打开了随身带着的地图。风把地图吹得上下舞动,但他还是足以能看清和判断出去市中心应走的方向。
他转了很多弯,来到了他所遇见过的第一群古老的中世纪建筑物。这是一所学院,他从大门口便看得出来。他走进去,四处转转,并深入到了灯光照不到的一些黑暗角落。紧接这所学院的是另一所学院,再远一点又是一所;此时他似乎开始被这座历史悠久的城市的气息和情感所包围。当经过那些与城市总体外表不协调的东西时,他就让自己的眼睛从它们上面一掠而过,好像没看见它们。
这时传来铿锵的钟声,他一直听到敲完一百零一下。一定是自己数错了,他想:本来是敲一百下的。
当一扇扇门都关上了,不能再进入到那些方庭里去时,他便顺着它们高大的墙壁和门口流连往返,用手指摸着上面的装饰线条和雕刻品轮廓。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人越来越稀少,而他仍在阴影里蜿蜓地漫步着,因为他在过去十年里不是一直想象着眼前的景物吗,而耽搁一晚上的休息又有何关系呢?在漆黑的高空之上,闪耀的灯光映照出一些卷叶饰尖塔和锯齿形雉堞墙。一条条偏僻的小巷此时显然再没有人去走了,甚至它们的存在也好像被遗忘;沿小巷一扇扇装饰着富丽堂皇的中世纪图样的门廊、凸肚窗和一个个伸出路面的门楼,它们那久经风化的石头更增添了那里古老的气氛。近代思想竟能深藏于这些老朽而应予废弃的房屋里,这似乎是不可能的。
裘德在这儿一个人也不认识,于是好像感到自己十分孤独寂寞,似乎自己是个幽灵,其感觉如同一个人在走路而别人又看不见或听不到他的行动一样。他呼吸着,沉思着,好像自己几乎成了自己的幽灵,于是他便想到那些经常出没于偏僻角落的幽灵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