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7 (2)
他急冲冲地沿着小巷走去,一直转到又宽又直的大街,又顺着大街走到它与公路的交合处,把刚才那些酒伴的声音远远地抛在了身后。他仍继续往前走,像个小孩子一般渴望着这世上有一个人,他似乎惟一可以投奔的人——这是一个盲目冲动的向往,但这种错误的认识他此时是看不到的。他就这样走了一小时,在十点至十一点时来到了拉姆斯托。走近一所小房时他看见楼下的一间屋子灯还亮着,心想这就是她的屋子吧,果真如此。
裘德走近墙边,用手指敲了敲窗格玻璃,十分急切地叫道:“淑!淑!”
她一定听出他的声音来了,因为屋里的灯光消失,随即门被打开,她手里拿着一支蜡烛出现在门口。
“是裘德吧?哦,真是你呀!我亲爱的、亲爱的表哥,你怎么啦!”
“唉,我——我控制不住自己要来你这里,淑!”他说,身子一下在门前的石阶上软下去。“我真是坏透了,淑——我的心都要碎了,我忍受不了过去那种生活啦!所以我一天都在喝酒,亵渎神明,或者说几近于此,在污秽不堪的地方讲神圣的东西——无所事事,装模作样地一次又一次背诵信经,而这样做没有虔诚的心是绝对不允许的。啊,随你怎么惩罚我都行,淑——杀死我吧——我不会在乎的!只要你别跟世上所有其他人一样恨我、看不起我就行了!”
“你病了,可怜的亲爱的表哥!不,我不会看不起你,当然不会的!快进屋来休息吧,看我能帮你做什么。快靠着我,别去在意啦。”她一只手拿着蜡烛,另一只手扶起他,把他领进了屋子,让他坐在这简陋的房间里惟一的一把安乐椅上,让他两脚伸直放在另一把普通椅子上面,替他拉下靴子。这时裘德慢慢清醒一些了,嘴里只说着“亲爱、亲爱的淑!”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悔恨。
她问他是否想吃点什么,他只摇摇头。于是她让他睡觉,说早晨她会早点下楼来给他弄些吃的,然后就和他道了晚安上楼去了。
几乎是她刚一走他就沉沉入睡了,直到破晓时才醒来。他开始不知道自己身居何处,渐渐地才明白过来;以理智的头脑看自己的处境,他感到可怕极了。她已看到了他最糟糕的一面——最最糟糕的一面,叫他如何去面对她呢?她很快就要下楼来为他准备早餐了,她说过的,那时他会在她面前感到万分羞愧。一想到这他就受不了,于是轻手轻脚穿上靴子,从钉子上取下自己的帽子(她挂在那里的),悄声无息地溜出了房子。
他一心只想着要离开,到某个偏僻的地方隐藏起来,也许还要祷告一番,而他惟一想到的去处便是玛丽格林。他先去了基督寺的住处,发现石场老板已给他寄来了解雇的通知。他收拾好行李后,便转身背对着那个使他苦恼不堪的城市,朝着南边的威塞克斯走去。他此时身无分文,仅有的一点点钱还存在基督寺的一家银行里,所幸的是他尚未取过。因此,回玛丽格林惟一的办法就是步行;这段路有近二十英里,他有足够的时间反思一下,以便让自己彻底清醒过来。
傍晚时分他来到了奥尔弗雷兹托镇,并在那儿典当了背心。走出镇外一两英里后,那晚他在一垛干草下面过了夜。破晓时他醒来,站起身抖落衣服上的草屑和草杆,又迎着长长的白晃晃的道路出发了,爬上一个小山来到一片丘陵地带——他很远就看到这个地方了——经过了山顶那块里程碑,许多年前他曾在它上面刻下了自己的希望。
人们都在吃早饭的时候他回到了古老的村庄。他疲惫不堪,一身沾满泥土,不过头脑算是完全清醒了,又恢复了正常。他在一个井旁坐下,心想自己本要成为一个像基督的人,却落到这样可怜的结果。他看见旁边有一个水槽,就在那儿洗了洗脸,然后来到他姑婆的小屋前,看见她正坐在床上吃早饭,仍由和她住在一起的那个女人护理着。
“怎么啦——没事干了?”他这位年老的亲戚问,用深陷的眼睛看着他,眼皮重垂着。像姑婆这把年纪的人,一生都在为吃饭穿衣问题挣扎,所以看见他那个衣衫不整的样子,必然要想到失业上去了。
“嗯,”裘德心情沉重地说。“我想我得休息一下。”
他吃了些早饭后又恢复了精神,爬上他自己原先那个房间,仍像做工匠时那样衬衫也没脱就躺到床上去了。他睡了一会儿,醒来时觉得自己像躺在地狱里一般。这可真是一个地狱呀——他感到这是自已失败的地狱,既没实现抱负又没得到爱情。他想到他在离开这故土之前掉进的那个深渊,他当时认为它是最深的深渊了,但现在看来还不及目前的深渊。在他的希望面前充满了重重障碍,头一次不过是冲破了第一关而已,现在他冲破的是第二关了。
他心情如此紧张不安,假如他是个女人一定会尖叫起来的。可他已是个成年男人,怎么能用那种办法来缓解自己的痛苦呢,于是他只好悲痛地咬紧牙关,使嘴的周围都鼓起了线条,像拉奥孔(拉奥孔,希神雕像,父与二子为二大蛇所缠,极挣扎痛苦之状。)雕像脸上的线条一样,额上也起了深深的皱纹。
风凄凉地刮过树林,在烟囱里发出呼呼的响声,像风琴的踏板发出的声音一样。附近那个被遗弃的教堂的院墙上爬满了常春藤,它们将自己的叶子互相轻巧地扑打着。在另一个地点,一座崭新的同时具有维多利亚式和哥特式风格的教堂已经落成,它上面的风向标已开始吱吱嗄嗄作响。可是显然不只是屋外的风发出这低沉连续的声音,里面还夹着说话的声音。他不久就猜出那声音来自何处:原来是副牧师和他姑婆在隔壁做着祷告。他记得她曾说起过这个牧师。一会儿声音停止了,好像有脚步声走过了楼梯平台。裘德坐起身大喊道“嗨!”
脚步声朝他打开的门走来,一个男人往里面瞧着。他是一个年轻的牧师。
“我想你就是海里奇先生吧,”裘德说。“我姑婆不止一次提到你。唔,瞧,我刚回家来,成了一个不幸的人,虽然也曾有过世界上最崇高的理想。现在我苦恼得要发疯了,遇到这样那样不顺心的事,整天喝酒。”
裘德慢慢向副牧师讲述了自己新近的计划和行动,无意识地只把追求知识的雄心壮志轻描淡写地说了一下,着重强调了他在神学上的抱负,而这直到现在只是他所进行的整个计划中一部分而已。
“我明白我是一个傻瓜,每时每刻都在干傻事,”裘德最后又说。“虽然进大学的希望破灭了,但我丝毫不觉得遗憾。现在哪怕那种计划真的能成功我也不会再去想了。我已根本不在乎要在社会上飞黄腾达了,不过确实感到应该做些有益的事情。我非常遗憾没有进教会,失去了被委任为牧师的机会。”
副牧师新到这个地区不久,对裘德的这番话深感兴趣,最后他说:“假如你真受神的感召想做牧师——从你的谈话中我认为是如此,你那些话也是一个思想丰富、受过教育的人才说得出的——你可先以‘无牧师资格而准许传道者’的身份进教会。只是你必须下决心戒掉烈酒才行。”
“这一点不难办到,只要有希望来支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