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1 (1)
在梅尔彻斯特
“新郎啊,因为世上再没有像她这样的姑娘!”——萨福(H?T?沃顿)(萨福,(公元前约612—?),古希腊女诗人。H?T?沃顿,英国古典学者兼翻译家。)
这倒是他以前从没想到的——进教会做些于他人有利的事情,与追求知识、同他人竞争截然不同。一个人可以讲讲道,为他的同胞做些有益的事,而不需在基督寺的大学里成为两科优等生,也不需先有超乎寻常的知识。他过去幻想着,到后来竟至于做起主教的梦来,其实内心对于伦理道德和宗教神学并没有一点热情,只不过是身披宽大的白色法衣,内心怀着一个世俗的野心罢了。他开始担心自已的整个计划已变得腐化堕落,即便最初的时候不是这个样子;他一心只想着往上爬,这种野心纯粹是文明社会里人为的产物。眼下就有成千上万的青年人,同样在为着自己的私利奔波着。一个没有思想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庄稼汉,和老婆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也许还比他更可爱呢。
他现在算不上个学者,以这种身份在教会里即便干上一辈子,他也绝不可能超过那个小小的副牧师——把自己一生消耗在一个偏僻的乡村或城市贫民区。这种行为也许还算得上崇高和伟大,也许才具有真正的宗教意义;宗教工作净化着人的心灵,值得他这样一个满怀懊悔的人去贡献一生。
裘德衣着不整,独自一人坐在那里。他头脑里产生的这种新思想,与过去自己的目标比起来,更显出了它可喜的光辉,这使他高兴起来;可以说这光辉在随后的几天里,给了他那段追求学问的生涯以致命的打击——那生涯耗费了他十二年大部分的生命。不过在较长的时间里他都停滞不前,并没有去推进他新的愿望,而只是在附近一些村子里干些零星活儿,替人们安装、雕刻墓石,心甘情愿被六、七个农夫和老乡看做是一个社会的失败者,一件被退回的废品,那些人向他点头招呼时总是带着优越恩赐的神气。
不久淑给他寄来了一封信(信封上盖着另一个邮局的邮戳),使他新的意图又包含了人间趣味——即便一个心灵最高尚最能自我牺牲的人这种人间趣味也是必不可少的。显然她写信时充满了忧虑,没怎么谈及自己的事,只说她已通过了某种官费生的考试,到梅尔彻斯特一所师范学校去读书,毕业后将从事她所选定的职业——这种选择一部分是受了他的影响。梅尔彻斯特有一所神学院,那是一个宁静的给人以安慰的地方,宗教气氛相当浓厚;那儿,世俗的学问和智力上的聪明根本无立身之地;那儿,裘德所具有的为他人谋利的精神,比他尚未具备的卓越才华,更会受到人们的尊重。
他必须用一段时间一边干石工活儿一边攻读神学著作——在基督寺时他只埋头苦读一般的古典文学,而忽视了这一门学问——所以到一个更远些的城市去一边找工作一边进行这一读书计划,对他来说是最理想的办法。他对那个新的地方满怀着极大的人间趣味,这一切都是由于淑的原因;但与此同时,他又不能再像过去那样把这看做是受了淑的影响。这是一种道德上的自相矛盾,他对此是看得很清楚的。不过他把这些都归因于人性的弱点,希望把她只当做是一个朋友、一个女亲戚来爱她。
他考虑着可以这样安排自己未来的几年时间:不断努力,争取在三十岁的时候开始从事牧师工作。那个年龄吸引着他,因为他的师表(师表,指耶稣而言。)就是三十岁在加利利开始布道的。这样,他就会有充分时间作深入细致的研究,并从石匠工作中挣得一些钱,以便下一步到某所神学院去作必要的进修。
转眼圣延节已过,淑已去了梅尔彻斯特师范学校。此时正是一年中裘德最难找新工作的时候,他于是给她写了一封信,说他大概要推迟一两个月,等白天变长一些后再去梅尔彻斯特。她很乐意地默然同意了他的想法,以致他真希望自己没提出推迟的事才好——显然她并不太关心他,也从没因为那晚他突然闯进她屋子后来又悄悄溜走的古怪行为而责怪过他。她一次也没对他说起过她和菲洛特桑先生是什么关系。
可是,他突然收到淑一封万分激动不安的信。她说她非常孤独痛苦,不喜欢现在生活的地方,说它还不如原来圣物设计所那里,说它比任何地方都糟糕。她一个朋友也没有,问他能否立即去那儿——虽然即使他真去了,她能见他的时间也有限,因为她发现那所学院的纪律相当严格。这都是菲洛特桑先生让她去的那里,她真后悔听了他的话。
显而易见,菲洛特桑求婚的进展并不是很成功的,这倒使裘德失去了理智感到无比高兴。他马上收拾好行李赶到了梅尔彻斯特,数月以来第一次有了这么轻松愉快的心情。
既然生活又翻开了新的一页,他就立即环顾四周想找一家不卖酒的旅馆住,在从车站出来的那条街上他发现了一家这样的小店。他先吃了些东西,便走出旅店,跨过了这个城市的大桥,时值冬季,天色暗淡。然后他转过弯儿朝大教堂的院子走去,天空迷雾蒙蒙,他站在英国最优美的那座建筑物墙下,抬头仰望着。他看得见那座高大房屋的屋脊,屋脊之上尖塔高耸入云,它的尖端已被漂过的雾遮住不见了。
一盏盏的灯开始亮起来,他转过身朝着教堂的西面走去。那儿四处堆满了大石块,他把这看做是一个好兆头,因为它说明人们正对这座大教堂进行大规模的修复工程。他似乎很迷信,认为这就是主宰一切的神在做着深谋远虑的安排,为的是让他在等待召唤去从事更崇高的职业时,有许多石工活儿做。
这时他感到一股热流涌遍全身,因为他想到了他此时和那个眼睛明亮、欢快活泼的姑娘近在咫尺。她额头宽广,头发浓黑,眼睛闪烁,有时温柔之中含着果敢——就像他见过的西班牙画派版画上的那些女子一般。她就在这个地方——实际上就在这个教堂大院——在正对教堂正面的一座房子里。
他沿着宽大的砾石路朝那座房子走去。那是十五世纪建造的一座古老的大厦,曾被用作宫殿,现用作师范学校的大楼,窗子都装了直棂和横档,前面有一个由墙把大路隔开的院子。裘德先打开院子的大门朝一个楼门走去,在那儿询问自己表妹在什么地方;他被小心翼翼地领到一个等候室,不久她便走过来了。
尽管她到这儿不久,可是与上次他见到她时的情形已大不相同了。她欢快活泼的劲头已荡然无存,本来是婀娜多姿的体态现在变得平板呆直了。原先对习俗的那种掩饰和敏感也不见了。不过,她也不是给他写信召唤他去的那个女人了。那封信显然是她在一时冲动之下匆匆写成的,寄出后转念一想又有些后悔不该写;她后来想到的,可能就是他上次出丑的事。所以裘德这时十分惶恐不安。
“你不会——认为我是一个卑鄙无耻的人吧——那个样子跑到你那儿去——又毫不道德地溜走了,淑?”
“唔,我已尽量不去那样想了!你当时已告诉了我不少你为什么会那样。我希望我永远也不会对你美好的品质有任何怀疑,我可怜的裘德!我真高兴你到这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