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5
他洗完脸回到房子时她已换好自己的衣服了。
“现在我可以出去不让人看见吗?”她问。“这个城市还静着呢。”
“可是你还没吃早饭呀。”
“喔,我一点也不想吃!恐怕我是不该从学校里跑出来的!事情一到了清冷的晨光里就会是另一番模样,是吧?我真不知道菲洛特桑先生会说什么!我去学校完全是他的意思。他是世界上我惟一有所敬重或惧怕的男人。我希望他会原谅我,不过我想他会把我痛骂一顿的!”
“我会去向他解释——”裘德开口说。
“哦不,你不能去,我才不在乎他呢!他愿怎么想都行——我想怎么做就要怎么做!”
“但是你刚才不是说——”
“哎呀,如果我说过,我也会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的,尽管他会责怪我。我已经想过怎么办了——去找我师范学校一位同学的姐姐,她曾请我去她那里。她在沙斯托附近有一所学校,离这儿大约十八英里——我去那儿呆一段时间,等这件事被人们淡忘以后再回到师范学校去。”
最后他说服她,要为她煮杯咖啡;他屋里有一个轻便的咖啡餐具,每天早晨这房里的人还没起床他就用它来煮咖啡,喝完之后便去上工。
“快就着咖啡少吃点儿东西吧,”他说,“然后我们就出去。你到了那儿再吃早餐不晚。”
他们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寓所,裘德送她去车站。当他们沿街离去的时候,从他寓所边的一扇窗里伸出一个头来,然后又很快缩进去了。淑似乎仍然为她的鲁莽行为过意不去的样子,后悔自己违反了校规;分手时她对他说,一旦她重新被允许回到师范学校她就会告诉他的。他们一块儿站在月台上,很是难过;他显然还想说什么。“我想对你说件事儿——两件事,”火车开过来时他急忙说,“一件是热情的,另一件是冷淡的!”
“裘德,”她说,“我知道其中一件,但是你绝不能!”
“绝不能什么!”
“绝不能爱我。你可以喜欢我——只能这样了!”
裘德的脸上充满了难解的忧郁,因此她从车窗和他告别时,脸也现出焦虑和同情来。这时火车又开动了,她向他挥动着小巧的手,消失在远方。
她礼拜天的早晨离开了,这天裘德感到梅尔彻斯特真是一个非常凄凉阴沉的地方,那教堂大院也如此令人厌恶,所以他一次也没去教堂做礼拜。第二天上午他便收到了她寄来的信,她一到朋友家就写的——她历来做事迅速果断。她说她一路平安,住处也舒适,然后又说道:我真想写信告诉你的,亲爱的裘德,是我们分别时我对你说的那番话。你对我太好、太亲切了,当你从我视线中消失的时候,我就感到自己是个多么残酷的、忘恩负义的女人,竟对你说出那样的话来——我良心一直受到谴责。假如你想爱我,裘德,你就爱吧:我一点不在乎的,我也永远不会说你绝不能的话了!
这件事就说到这里吧。你一定会原谅你这个没有心肝的朋友这样残酷的吧?一定会原谅她的,难道让她痛苦吗?
你永远的淑
他是怎么回答的,以及假如他不是因为受到婚姻约束的话他又会怎样想、会做什么——如果他没有婚姻约束,淑也就没有必要长期住在一个女朋友家里了——现在说这些都是多余的。他感到如果他和菲洛特桑为得到她展开争夺,他一定会取胜的。
然而裘德正处在这样的危险之中:以为淑由于一时冲动写下的话中包含了较多的意思,而这些意思实际上是并不存在的。
过了几天他发现自己竟希望她再写封信来,但是什么音信也没有。他万分焦虑,于是又给她去了封短信,说要在某个礼拜天去看望她,因为他去她那儿还不到十八英里。
他发出信后就盼望着第二天上午收到她的回信,可是没有。第二天上午邮递员停也没停就过去了。现在是礼拜六,他心急如火,对她十分担忧,简短地又写了三行字说他次日去她那里,因为他肯定她出了什么事情。
他首先自然而然想到的是她由于在水里泡得太久病倒了,但接下来又想到如是这样,别人也可以替她写封信呀。他一直胡思乱想着,直到次日礼拜天上午到达沙斯托附近的乡村小学;这天天气晴朗,他到时在十一点至十二点钟之间,整个教堂空旷如一片沙漠,大多数居民都上教堂去了,从那儿不时传来他们齐声诵读的声音。
一个小姑娘为他打开了门。“布莱德赫小姐在楼上,”她说,“请你到她那里去好吗?”
“她是不是生病了?”裘德急切地问。
“只病了一点儿——不是很重的。”
裘德走进门爬上楼去。来到楼梯平台时一个声音把他引了过去——在呼唤着他的名字。他走进门口,发现她躺在一间十二平方英尺的屋子里一张小床上。
“啊,淑!”他叫起来,坐在她旁边握住她的手。“怎么会这样!你不能写字吗?”
“不——不是那么回事!”她回答。“我确实得了感冒——但本来是可以写信的,只是我不愿意写!”
“为什么不愿意写?——看你把我吓成什么样子了!”
“是呀——我就是担心你会这样!但是我已决定不再给你写信了。他们不让我回到学校——所以我不能给你写信。不是我不能写,而是理智不让我写!”
“是吗?”
“他们不但开除了我,而且还给了我临别赠言——”
“说的什么?”
她没有直接回答。“我发过誓绝不会告诉你的,裘德——那太卑鄙、太让人痛苦了!”
“是关于我们的事吗?”
“嗯。”
“可你一定要告诉我!”
“唉——有人无中生有向学校报告了我们的事,学校说为了我的名誉你和我应该尽快结婚!……瞧——我都对你说了,本不该告诉你的!”
“啊,可怜的淑!”
“我对你并没有他们那样的想法!我刚才确实想到要像他们认为的那样来看待你,但我还没真那么办。我已经意识到我们的表兄妹关系只是有名无实的,因为我们见面时完全素不相识。可是我嫁给你,亲爱的裘德——唉,当然,如果我指望着嫁给你,就不应该经常来找你啦!直到那天晚上以前,我从来就没有料想到你会想着要娶我的事,那时我才觉得你确实有点儿爱我。也许我不该对你这么亲密。这都是我的错。一切都总是我的错!”
她的话显得有些不自然、不真实;他们互相对视着。彼此都感到忧伤。
“我一开始就什么也没看见!”她继续说。“一点也看不到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唉,你对我太不体谅了——你——把我看做是情人却一个字也不说,让我自己去发现!现在你对我的态度大家都知道了,他们自然也认为我们一直在胡作非为了!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
“是的,淑,”他直率地说,“都该怪我——我的错比你想的还严重啦。我完全清楚,你直到我们最后那一两次见面才猜想到了我对你的感情,以前是毫无察觉的。我承认由于我们见面时彼此都不认识,所以并没有我们是亲戚的感觉,而亲戚关系只成了我可以和你见面的某种借口。我把对你产生的那些错误的、非常错误的感情隐藏在心底,难道你不认为我应该得到一点谅解吗?因为那些感情是我情不自禁产生出来的呀。”
她疑惑地转过眼睛盯着他,然后又盯向一边去了,好像担心她会宽恕他似的。
无论从自然的和两性的任何一条规律看,适合于这种情调、这种时刻的惟一回答便是接吻;在这种接吻的影响之下,淑对他冷淡的注视本来是有可能会变得热烈起来的。在这种情况下,一些男人就会抛弃一切顾忌而冒险去吻她,既不在意淑所宣称的她那不冷不热的感情,也不在意在阿拉贝娜住的那个教区教堂法衣室的箱子里还放着的他和阿拉贝娜的亲笔签名。但是裘德没有这样做。事实上他来这儿在某种程度上是要告诉她自己那种不幸的经历。话已经到嘴边了,然而他此时如此烦恼,怎么能说得出呢。他还是宁愿多谈一些他们之间共同认识到的障碍。
“当然——我知道你并不——特别地关心我,”他悲伤地说。“你也不应该这样做,你是对的。你是——菲洛特桑先生的人了。我想他来见过你吧?”
“是的,”她简短地说,脸色变了一点儿。“不过我并没有让他来。你当然高兴他来看我的!不过要是他不再来了我也不在乎!”
她的这位情人深感迷惑不解:他这么真心诚意地默许了自己的情敌——假如她不接受他的爱情的话——竟会使她如此生气。他继续谈别的事情。
“这事会平静下去的,亲爱的淑,”他说,“那所师范学校当然并不就是你的全部。毫无疑问你还可以去另外一所学校念书呀。”
“我得问问菲洛特桑先生,”她果断地说。
这时淑那位和蔼的女主人从教堂回来了,他们之间再没有亲密的谈话。裘德下午无可奈何、郁郁不乐地离开了她。不过他已看见了她,并和她也促膝谈心了。像这样的交流他后半生也会感到满足的了。既然想做一名教区牧师,他就应该学会克制自己,放弃对她的追求,这是必不可少的正当的一课。
但是,次日早晨他醒来的时候,感到很生她的气,断定她这人相当不通情理,虽不能说反复无常。接着他又收到了她的一封短信,这正好证明了他在她身上刚觉察的弥补过失的优点;这封信一定是他几乎刚一离开她就写下了的:
请原谅我昨天的无礼!我知道我让你感到太可怕了,为此我深感难过。你竟没有生我的气,真是太可贵了!裘德,请仍然让我做你的朋友和同伴,尽管我一身毛病。我会尽力不再对你那样了。
礼拜六我将回梅尔彻斯特,去师范学校拿我的东西等等。我还有半小时的工夫可以和你走走,不知你是否愿意?——你悔悟的淑。
裘德马上就原谅了她,让她来时到大教堂的工地上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