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1 (1)
在沙斯托“人若只重婚姻或其它习俗,而忽略人之美德,人之博爱,即便他自称为天主教徒,或新教徒,或任何教徒,他都不过是一个法利赛人。”(法利赛人,古代犹太教一个派别的成员,基督教《圣经》中称他们是言行不一的伪善者。)
——约翰?弥尔顿(约翰?弥尔顿(1608—1674),英国诗人,对十八世纪诗人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沙斯托,这个古代大不列颠的巴拉督,“初建之时便产生了离奇的传说”(德雷顿(德雷顿(1563—1631),英国诗人,作品包括田园诗,十四行诗,情诗及英雄史诗。)这样歌咏道),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是一个充满了梦幻的城市。那座城堡,三家造币厂,南威塞克斯主要引以为荣的壮丽的半圆形寺院,十二座教堂,神殿,歌祷堂,医院,有山墙的石砌邸宅,这些都只模模糊糊地存在于人们的想象之中——现在全都被无情地驱逐得荡然无存——使去参观的人满怀忧郁感伤,即便他不愿如此,连周围那令人清爽的空气和无数美景都难以排除他的这种心情。这个地方是一个国王和一个王后,以及一些男修道院院长、女修道院院长、圣徒、主教、骑士和乡绅的藏身之地。“殉教”国王爱德华的遗体,被小心翼翼地迁移到这儿以便万古长存,这给沙斯托增添了殊荣,使它成了欧洲各国香客们的胜地,声誉远远传布到英国以外。但是,寺院的废毁,用历史学家们的话来说,给伟大的中世纪所造出来的那种美好景物,敲响了丧钟。所以随着大寺院的被破坏,整个地方也都成为一片废墟,毁于一旦:“殉教”国王的遗体也和护藏它的神圣建筑遭到同样的命运,如今连一块石头也未曾留下,原址于何处不得而知了。
这个城市仍然有着奇异的自然美景;但是说来奇怪,这些特征过去许多作家都是有所记载的,虽然据说这些优美的景色不为一般人所赏识;而现今人们对此更是不屑一顾,因此英国最古雅而富有奇趣的地方之一沙斯托,实际上今天已无人去游览了。
市镇的位置十分独特,它坐落于一个陡峭、雄伟的悬崖之顶,这悬崖由城市北、南、西三面有深厚冲积土壤的布莱谷里拔地而起,从城堡草地处可以看到南、中、下威塞克斯这三个郡一片翠绿的草原——这一景观会令一个毫无预料的游客大吃一惊,一如它那清新爽快的空气进入他的肺里一样。铁路是不可能通到里面去的,最好的办法是步行,其次是坐轻便马车,因为坐轻便马车也只有从东北边地峡般的地方才能进去,这地峡把市镇与那一面高耸的白垩高原连接在一起。
这就是过去和现在都被世界遗忘了的沙斯托或巴拉督。这样的地势,使市镇的用水极为缺乏,在人们的记忆里,还能看见一队队的马、驴和人艰苦地沿着弯弯曲曲的道路爬上山顶的情景,用大桶、小桶满载着从山下的水井里打来的水,还有那些盛着水沿街叫卖的小贩,水价是半便士一桶。
这一供水的困难,加上另外两件奇特的事实——即市镇的主要教堂墓地从教堂后斜上去,陡直得像个屋顶,以及早些时候它曾经历了一个特别的腐化时期,无论是在隐修生活上还是家庭生活上——使人们产生了这样的说法:沙斯托由于给了男人三种安慰而引人注目,这些安慰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是找不到的。在这里,教堂墓地比教堂尖塔还要接近于天国;在这里,啤酒甚至比水还多;在这里,放荡的女人多于正直的妻子和少女。还据说,中世纪以后的居民们太穷了,连他们牧师的薪水都负担不起,于是不得不拆毁了教堂,克制自己全然放弃了集体礼拜上帝这件事;他们不得不这样做,为此只好在礼拜天下午去酒店里,坐在有扶手的木制高背长椅上喝酒哀叹。在那些日子里,沙斯托的人显然也并非毫无幽默感。
沙斯托另有一个奇特之处——一个现代的奇特——这似乎是由于它的地理位置所致。它是游行各地的大篷货车、各种演出队、射击场等等老板们的休息处和总部,这些穿乡游巷的生意大多要到各个庙会和集市上去做。在巍峨高大的崖顶上,可以看到聚集着一些奇异的野鸟,它们似在那儿静静地沉思,稍息片刻之后又要作更远的飞行,或者从这儿沿老路又飞回去;也正如这些鸟儿一般,在这个位于悬崖峭壁之上的市镇里,一些黄黄绿绿的商队静得出奇地呆在那儿,它们都有着异乡的名称,好像突然间遇到这个如此险恶的地势,十分震惊,无法再前行,于是只好整个冬天呆在这儿,来年春天再寻着老路返回去。
大约在下午四点钟时,裘德从最近的火车站平生第一次登上了这个多风而怪诞的市镇。他艰难地往上爬着,来到崖顶,先经过这个高耸入云的市镇的头几座房子,便朝着校舍走去。时间还太早,学生们尚未放学,他们像蚊子似的发出细弱的嗡嗡声音。他于是沿着寺院路后退几步,从那儿便看见了命运为他世上最心爱的人安了家的地方。校舍十分宽广,用石头筑成,在它的前面有两棵巨大的山毛木举,灰褐色的树干非常平滑,这种树只生长在白垩质的高地上。穿过那些有直棂和横档的窗子,他能看见窗台上那些小学生们的脑袋,生着黑色、褐色和淡黄色的头发。为了消磨时间他朝着下面一个平台走去,那儿曾经是寺院的花园。此时他的心在不由自主地颤动着。
他想等孩子们放学了再进学校去,于是便一直呆在那儿,直到空中传来了儿童的声音,看见小姑娘们穿着红红蓝蓝的外衣,围着白色的围诞,手舞足蹈地沿一些小路离去——三百年前,尼庵主持、女修道院长、副院长以及五十名修女们,就是带着娴静严肃的神态往返于这些小路上的。这时他才折回身去,却发现他在那儿等得太久了,淑已经随最后一名学生到市镇里去了,菲洛特桑先生因为去肖兹弗德开教师会议,所以一下午都不在。
裘德走进空空的教室坐下来,扫地的女孩告诉他菲洛特桑太太过几分钟就会回来的。旁边放着一架钢琴——实际上就是菲洛特桑在玛丽格林的那架旧钢琴——虽然下午的光线很暗了,他几乎看不清那些音符,但还是缩手缩脚地弹起来,并且情不自禁地又弹起了上个礼拜使他深受感动的那首赞美诗。
裘德后面移动着一个身影,他以为还是那个拿扫帚的女孩便没有去注意它,可是那个人走近他身旁,把手指轻轻地放在了他弹低音的手上。 他似乎认得这只伸过来的小手, 因此转过了身。
“别停下,”淑说。“我喜欢这支曲子,在离开梅尔彻斯特前学过。他们在师范学校里经常弹它。”
“我怎么能在你面前乱弹一气呢!你弹给我听听吧。”
“哦,那好——我就不管啦。”
淑坐下来,接着便弹出了这支曲子,尽管不是很出色,但和裘德弹的比起来似乎就有天壤之别了。她像他一样,显然被这首引人回想的曲调感动了——她自己也觉得吃惊。她弹完的时候,他把手向她的手伸去,同时她也伸出了手。裘德紧握住它——正像她结婚前他握着她时那样。
“真是奇怪,”她说,声音也大变了,“我会喜欢这样的曲子,因为——”
“因为什么?”
“我并不是那样一个人——真的。”
“不是一个容易感动的人吗?”
“我可并不完全是那个意思。”
“唔,但是你却是那样子的一个人,因为你感情上正和我一个样!”
她又继续弹下去,然后突然转过身;他们本能地而非事先想好地又握住了对方的手。
她勉强地发出一点笑声,一面很快松开了他的手。“多么可笑呀!”她说。“我真不知道咱们为啥要这样?”
“我想也许是我们两个感情上很相像吧,正如我刚才说的。”
“我们的思想可不一样!也许感情有一点儿相同吧。”
“但感情却是支配思想的……那首赞美诗的作者是我所见过的最俗不可耐的人,这种情况真叫人想破口大骂!”
“什么——你认识他?”
“我去见过他。”
“啊,你这个大傻瓜——去做了我本该做的事!你为啥要去呢?”
“因为我们两个不一样吧,”他干巴巴地说。
“咱们喝点儿茶吧,”淑说。“不用去家里就在这儿喝好吗?水壶和其它东西拿来都很方便的。你知道我们不住在学校里,而住在路那边叫做‘古林地’的老房子里。它实在太陈旧凄凉了,我感到很压抑。这样的房子供游人参观还很不错,但住起来就让人难受了——过去里面曾住过许许多多的一代又一代的人,他们像是一个沉重的东西把我都压到地里去了。在一个像这种学校的新地方,你只需支撑起你自己的生命就行了。你快坐下,我会让埃达把茶具拿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