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1
在奥尔德布里
克汉及其它地方
气与火二元素，虽性本轻而呈上升之势，然亦服从于宇宙之制约，故仍留存于汝之体内，受制于汝那多种元素混合而成之躯体。——马可？奥勒利乌斯(郎)（马可？奥勒利乌斯(121—180)，罗马皇帝(161—180)，新斯多葛派哲学的主要代表，宣扬禁欲主义和宿命论。郎(1800—1879)，英国古典学者，这里引自他的英译文。）
在经过了上一章的事件之后，又过去了阴郁沉闷的几个月，发生了一系列令人消沉的琐事，这些都略过不谈。下面来说第二年二月份的一个礼拜天，这样吉林厄姆的怀疑是怎样消除的，很快就会清楚明白了。
淑和裘德此时住在奥尔德布里克汉，彼此完全按照她在头一年离开沙斯托来到他身边后，他们建立起来的那种关系生活着。他们知道了法院的诉讼情况，不过好像它是一个遥远的声音，一件偶然的公文——他们几乎对此无法理解。
他们像往常一样，早餐时在裘德名下的这个小房子里聚到一块儿。房子是他一年花十五英镑租的，另外还要付三英镑十先令的地方税和国家税。房内摆设着他姑婆那些古老而笨重的家具，他花了大约和家具所值的那样多的钱，才把它们从玛丽格林一路运到了这儿。淑操持家务，料理着一切事情。
这天早晨他走进房间来的时候，淑拿着一封刚收到的信。
“哦，信上说的什么？”他吻过她之后问。
“信上说，六个月前宣布的‘菲洛特桑对淑’一案的离婚判决，刚刚被确定了（英国法律，离婚案件初步裁定之后，六个月以内无人提出异议才能确定。）。”
“啊，”裘德一边坐下来一边说。
同样的裘德对阿拉贝娜起诉的最后离婚判决，大约在一两个月前就被确定了。两件离婚案子都因为太微不足道了，所以没在报上作报道，而只是和其它无辩护的案子一起列在了一长串的名单之中。
“现在，淑，不管怎样你不受任何约束了！”他好奇地看着他这位心上人。
“我们——你和我——真的像我们从没结过婚一样自由了吗？”
“一样自由了——我想，除了那个牧师不愿亲自给你举行第二次婚礼，而把这事交给另外的人去办。”
“不过我觉得疑惑——你认为我们真是这样了吗？我知道一般说来是这样。可是我有一种不自在的感觉，认为我的自由是用欺诈手段得来的！”
“怎么会呢？”
“唔——假如人们知道了我们的真实情况，就不会作出那样的判决了，只是因为我们没有提出辩护，才将他们引入了一个错误的假定，是吗？所以我得到的自由是合法的吗——不管它有多么恰当？”
“唉——为什么你要用欺诈的手段呢？你只有怪你自己呀，”他恶作剧似的说。
“裘德——你别那样！你也不要为那个小事生气。我现在既然是这样，你就必须要这样待我。”
“很好，亲爱的：那我就这样吧。也许你过去是对的。至于你的问题，过去就没有人非要我们证实什么。那是他们的事情。无论如何我们现在住到一起了。”
“是的。不过不是他们认为的住到一块儿就是了。”
“有一件事是确定的：不管离婚判决是怎样作出的，当一个婚姻终结的时候它就实实在在地终结了。做我们这种无名的穷人倒有这样一个优点，就是他们为我们办这类事情总是很粗略随便的。我和阿拉贝娜离婚也是同样的情形。我原来还担心她犯的重婚罪会被人们发觉，她因此会受到惩罚；但是没有谁对她注意，既无人来调查也无人产生怀疑。而假如我们是受封的贵族，那可就会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了，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都要被他们查来查去。”
淑感到自己获得了自由，也渐渐地和她情人一样高兴起来。她提议说他们去田野散散步，即使不得不因此而忍受着吃上一顿冷饭。裘德同意了，淑便上楼去做出发的准备，穿上了一件令人喜悦的彩色长袍以便庆祝她获得的自由；看见她这样裘德也打了一条更加鲜色的领带。
“现在咱们可以像任何一对订了婚的人那样，挽着手大摇大摆地走了，”他说，“我们也有了一个这样做的合法权利。”
他们漫步出了城镇，沿着一条小路朝前走着，小路边是一片低矮的土地，上面已结起了霜。那些宽阔的种子地，颜色单调，什么东西也没长出来。不过这一对情人正深深地沉迷于自己的境况之中，几乎没注意到周围的一切。
“瞧，我最最亲爱的，在经过了前面所有的事情之后，再适当过一段时间我们就可以结婚了。”
“是的，我想是可以的，”淑毫无热情地说。
“难道我们不打算结婚吗？”
“我可不愿说不打算结婚，亲爱的裘德，不过对这事我现在的感觉和过去的感觉还完全一样呀。我一样害怕那铁一般的婚约会把你对我的温柔以及我对你的温柔都毁了，正如它对待我们不幸的父母那样。”
“那我们怎么办呢？你知道我确实是爱你的，淑。”
“我完全知道。不过我想我还是宁愿一直像情人一样过下去，像我们现在这样，只在白天才见面。当一个女人对她的情人有把握之后，这样做要甜美得多——至少对于女人是如此。从今以后我们用不着像过去那样，对于浮浅的形式外表太讲究了。”
“我承认，咱们同别人的婚姻经历都是叫人灰心的，”他带着一些忧郁说，“这要么是由于我们自己不能满足的、不切实际的性情，要么就是咱们运气不好。可是我们两个——”
“假如两个不能满足的人结合到一块儿，情况还会比过去糟糕一倍……裘德，一旦你按照盖有政府发的文件同意来爱我，我得到政府批准接受你的爱，我想那时我就会开始怕你了——啊，那是多么可怕、让人恶心的事呀！尽管我现在像你一样自由了，可我对于你的信任超过了世界上任何一个男人啦。”
“不，不——别说我会变心的！”他劝告道，然而他自己的声音里也带着忧虑。
“撇开我们自己和我们那些令人不快的乖僻不说，单就一个普通人而言，如果你告诉他必须去爱某一个人，去做某个人的情人，他是不会那样去做的，因为这不合人的天性。假如你不让他去爱那个人，也许他去爱的可能性反倒要大得多。假如婚礼中男女双方再起一个誓言，签署一份契约，保证从此以后不再相爱了(考虑到男女已为彼此所有)，双方要尽可能避免在公共场合见面交往，那么实际上就会有比今天更多的相亲相爱的夫妻。想想看那些违背誓言的夫妻，他们秘密约会，否认互相见过面，爬进卧室窗户以及藏在衣橱里的情景！他们爱的热情总是很高的啊。”
“不错。不过就算这个看法或类似的看法是真的，你也不是世上惟一认识到这一点的人，亲爱的、可爱的淑。但人们照样不断地结婚，因为他们无法抗拒自然的力量，尽管他们许多人都非常非常清楚，他们也许是在用一生的苦恼换来一时的快乐。毫无疑问，我的父母和你的父母都看到了这点，假如在观察事物的习惯上他们和我们有根本的相似之处的话。然而他们照样结婚了，因为他们也有普通人的情感。可是你呢，淑，实在如幽灵一般，脱离形体——如果你不反对我这样说的话——你的身上几乎没有肉欲之情，以致在这件事上你可以凭理性行事，而我们这些不幸的、粗俗的可怜虫就做不到。”
“唉，”她叹息道，“你也承认了我们两个的结局也许是令人痛苦的。再说我也不是一个你认为的超凡脱俗的女人。很少有女人像你所以为的那样喜欢婚姻，只不过她们认为，结婚可以使她们获得一种体面，有时它还给人们带来一些社会方面的利益——而这样的体面和利益我都是很愿意舍弃的。”
裘德又回到了他以往的抱怨上——尽管他们彼此很亲密，他还从来没有听见她真诚而坦率地说过她爱他，或会爱他。“我有时真的担心你不能爱我，”他说，由疑虑变得快要生气的样子。“并且你又太沉默寡言了。我知道一些女人告诫另一些女人说，女人从不对男人说出全部的实话来。可是爱的最高形式总是建立在男女双方充分的真诚之上的呀。因为自己不是男人，所以这些女人就不知道，一个男人在回顾曾经和他有过柔情关系的女人时，心总是和她贴得最近的，因为在他看来，她在自己的言行举止中成了真诚的化身。女人如果不是以诚相待，而是装模作样躲躲闪闪，不可捉摸，即使有时会把品质好一些的男人迷惑住，但也不会永远将他们吸引。假如她躲闪逃避的把戏玩得太过分了，便会受到复仇女神的惩罚，为她所唾弃，这样曾经爱过她的男人也会看不起她；在这种情况下，当她走进坟墓的时候他们也不会为她感到悲哀的。”
淑正注视着远处，这时脸上现出内疚的神情来。她突然用悲哀的声音回答道：“我想我今天可没有往常那么喜欢你了，裘德！”
“是吗？为啥呢？”
“这个，唉——你不好嘛——你太喋喋不休地在那里说教了。不过我想我这人太坏、太没有用了，应该听听你如此严厉的说教才是！”
“不，你并不坏。你是一个亲爱的人。只是我想让你坦白说实话的时候你圆滑得像一条鳝鱼就是了。”
“哦，不，我很坏，很固执，一身的毛病！你装着说我不那样有什么用处！好人是不应该像我一样受到责怪的……可是既然我除了你就再没有别人了，再没有人来保护我了，所以要我不按照自己的方式决定怎样同你生活，以及是否和你结婚，的确是非常难办的事！”
“淑，我惟一的朋友和情人，我并不想要强迫你和我结婚或作另外那件事——我当然不会的！你这么爱生气，真是太不好了！现在咱们再不要谈论这个话题，开始是怎样的还继续怎样；在剩下的这段散步时间里咱们只谈那些草地、流水和明年的前景好啦。”
这以后的几天时间里，他们都没有提到婚姻的问题，尽管由于在他们住的中间只隔着一个楼梯口，他们头脑中每时每刻都想着这件事。淑现在给了裘德很大的实质性的帮助：他近来已经自己负责忙着雕刻墓石，干活地点就在他这个小房子后面的小院子里，因此她在没有家务事的时候就去那儿，为他勾划出那些整个的字体，等他把字刻出来后又为他涂成黑色。这样的手艺活儿，比起他先前在大教堂做石工所干的工作要低一等。他惟一的主顾就是住在附近的那些穷人们，他们知道雇请“裘德？福勒：纪念碑石工”(如他在自己前门上写的那样)为自己死去的亲人刻上简单的纪念碑，是非常便宜的。不过他似乎比以前更加独立了，并且也只有这样安排淑才能给他一些帮助——她尤其希望不要给他增加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