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6 (1)
这对情人的生活一直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但是从他们中止婚礼那天开始,除了阿拉贝娜外,其他人也在观察、议论起他们的生活来了。住在春街和春街附近的人一般说来理解不了——大概也不可能让他们理解——淑和裘德个人的思想、感情、地位和恐惧。一个孩子出其不意来到他们身边,管裘德叫“爸爸”,管淑叫“妈妈”,本来为了清静要在登记局举行的婚礼又突然放弃,这两件稀奇的事实,再加上法院里他们那些毫无辩护的离婚所引起的传说——这一切在普通人的心里只会有一种解释。
小“时间老人”——尽管他们已让他正式姓“裘德”了,但仍然摆脱不掉这个恰当贴切的绰号——晚上放学回家时,总要对裘德说别的男孩又问了他些什么,说了些什么;裘德听了,便会和淑一起感到万分痛苦和忧伤。
其结果是,这对情人在登记局打算结婚而没结成之后不久,便外出了几天——人们认为是去伦敦了——去的时候他们雇请了一个人来照管孩子。他们回来以后,便通过间接的方式让人们明白他俩终于合法地成婚了,显出满不在乎、十分厌倦的神态来。淑先前被称为布莱赫德太太,现在公开采用了福勒太太的称呼。好些天来她的行为举止都显得阴郁胆怯,萎靡不振,这好像充分证明了这一切事实。
但是他们到别处去那么秘密地把婚结了,这是一个错误(如人们所说的),这个错误仍使人们觉得他们的生活非常神秘;他们发现自己同邻居们的关系,并没有像他们所期望的那样因结婚而得到改善。活人的秘密同死人的丑闻一样能引起人们的兴趣。
面包师的小徒弟和杂货商的小伙计,最初出来送货见着淑时,还殷勤地举帽向她表示敬意,而这些天也懒得那样做了。附近那些手艺人的太太们遇见她时,也两眼平视前方沿着人行道走去。
不错,谁也没有去骚扰他们,但是一种压抑的空气开始笼罩着他们的心灵,尤其是在他们去游览了那个展览会后,好像那次游览对他们产生了邪恶的影响似的。毫无疑问,他们的性情决定了自己要去忍受这种环境带来的痛苦,而不愿公开发表一些强有力的声明,以减轻这种痛苦。他们为了弥补过失所采取的明显行动来得太迟了,所以也就毫无效果。
订做墓石和墓志铭的人越来越少了。两三个月后秋天来临,裘德这时发觉他不得不重新去找雇佣性的工作,这种情形现在发生,更加倒霉,因为他去年支付诉讼费不可避免地欠下了一些债,现在还没有付清呢。
一天傍晚,他像往常一样坐下来同淑和孩子共进晚餐。“我在想,”他对她说,“我不想再在这儿呆下去了。咱们俩的生活当然是好的,不过要是迁到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我们的心情会愉快一些,机会也更好一些。所以恐怕咱们得离开这儿,不管对你来说多么为难,可怜的爱人啊!”
淑每当想到自己像个可怜虫一样,总是心烦意乱,万分沮丧。
“唔——我不为难的,”她立即说。“这儿的人看着我的那副神态,让我心里非常难过。再说你留着这所房子和那些家具,都完全是为了我和孩子!你自己是并不需要的,这个开支没有必要。不过,无论我们做什么,无论我们去哪里,你都不会把他从我身边带走吧,亲爱的裘德?我现在不能够让他走了!一团阴影罩着他那幼小的心灵,使我觉得他太可怜了;我真的希望有一天把这团阴影替他驱散!他又这么爱我。你不会把他从我身边带走吧?”
“我当然不会的,亲爱的小姑娘!不管走到哪里我们都能找到好的住处。也许我要四处跑跑了,好在这儿找点活干。”
“我自然也要做点什么事情,直到——直到——唉,既然我在刻字方面帮不了什么忙了,总该做点别的什么事吧。”
“别为我干活的事着急,”他懊悔地说。“我不愿意你去那样做。希望你不要那样,淑。孩子和你自己已经够让你操心的了。”
这时传来了敲门声,裘德走去开门。淑能听见外面的谈话:
“福勒先生在家吗?……建筑包工头拜尔斯和威利斯,最近一直在这儿乡下不远的一个小教堂搞维修,他们派我来问问你愿不愿意干重刻《十诫》的活儿。”
“这活艺术性不是很强的,”这位使者继续道。“那个牧师是非常古板的家伙,他只求把教堂清扫干净、小小修整一下就行了,此外什么也不搞。”
“多么好的老人啊!”淑心想,从感情上说她是反对作大规模修复的,那太让人厌恶了。
“《十诫》现在刻在东边的一端,”当差人又说,“它们需要和那面墙的其余部分一同整新一下,因为牧师不让把那些东西当旧料运走——照建筑这一行通常的规矩,那些旧料是属于包工头的。”
他们谈妥了条件后,裘德便回到屋里,“嗨,你瞧,”他欢快地说。“不管怎样,又找到一个活儿了,你也可以帮帮我的——至少可以试试。那个教堂将会是咱们的天下啦,因为其余的活都干完了。”
第二天裘德便去了那个教堂,那儿只有两英里远。他看到包工头的伙计说的话不假。那个《十诫》威严地凌驾于基督恩典的圣器之上,成了圣坛那一端主要的装饰物,具有上个世纪那种杰出的、质朴无华的风格。因为它们的构架是用装饰灰泥建成的,所以不能取下来修补。有一部分由于受潮而破袭了,需要更新;他把这个活儿干完了,并全部清扫之后,就开始修复那些雕刻的文字。次日上午淑也来了,想看看能帮点什么忙,也因为他们喜欢在一起。
这寂静空旷的教堂给了她自信。裘德搭起一个稳固、低矮的架子,可是她爬上去时仍然显得胆怯。她站在上面,开始涂着第二诫的文字,而他则着手修复第一诫部分。她很为自己的能力感到高兴,还是在基督寺的那个教堂装配商店涂那些引人启发的经文时,她就学会了这些本领。似乎没有一个人会去打搅他们。鸟儿欢快地鸣啭,十月的树叶沙沙的声音,从一扇开着的窗口传进来,与他们的谈话声交织在一起。
然而,他们这种舒适、宁静的时刻并不长久。大约十二点半时从外面的砾石路上传来脚步声。那个老教区牧师和他的执事走了进来;他们走过来看一看正在进行什么工作,发现竟有一个年轻女人在那儿帮着干活,现出吃惊的样子。然后他们向前走进了一个耳堂,此时门又打开了,走进另外一个人来——一个小人,他就是小“时间老人”,正笑着。淑曾告诉过他,如果没放学时他想找她,可以在哪里找到。她从那个架子上下来,说:“怎么啦,亲爱的乖乖?”
“我不能够在学校吃饭了,因为他们说”——他描述了一些男孩怎样取笑他,说他有个认来的妈妈。淑听了之后万分痛苦,抬头对着裘德表示她的愤慨。孩子走到教堂里去了,淑又重新干她的活儿。与此同时门又被打开,一个系白色围裙的女人带着有条不紊的神气拖着脚走了进来;她是教堂的清洁女工。淑认出了她,她在春街有一些朋友,以前去看过他们。教堂清洁工看着淑,然后目瞪口呆地举起了双手——她显然是认出了裘德的这个同伴,正如淑认出了她一样。接着又来了两个女士,她们与清洁女工谈了一下后也朝前走来,看着淑高高地站在那儿涂着那些雕刻的字体,带着责备的眼光注视着她的身体与那雪白的墙形成鲜明的对比,直到她变得异常紧张、浑身哆嗦起来。
她们又回到其他人站着的地方,低声谈论着,有一个人说——淑听不见谁说的——“她大概是他太太吧?”
“有些人说是,有些人说不是,”清洁女工回答。
“不是?那么她应该是呀,或者应该是某个人的太太——这是非常清楚的事!”
“不管是不是,反正他们才结婚了几个礼拜。”
“让一个奇怪的人来涂描《十诫》!我真弄不明白,拜尔斯和威利斯竟会想到雇这样的人!”
教区执事心想,大概拜尔斯和威尔斯一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这时另外一个一直在和老太太谈话的人,解释说她把他们称为奇怪的人是什么意思。
人们又低声谈了一些话,这些话可能包含的意思被教区执事点明了,因为他突然讲述起一件轶事来,其声音教堂里的每一个人都能听见——不过这件轶事显然是由眼前的情况引起的:
“哦,瞧,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我爷爷以前对我讲了一个稀奇古怪的故事,说在盖米德村旁的一个教堂——那儿离这里非常近——在涂描《十诫》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极不道德的事。在我爷爷的那个时候,《十诫》通常是做成黑底金字的,我说那个教堂里的《十诫》也是如此。那时旧教堂还没有重新修复。那大约是在一百年前吧,那个《十诫》需要重新修整,正如我们现在这个教堂一样。他们不得不从奥尔德布里克汉雇来一些人干这活儿,并希望在一个礼拜天完成。所以那些人只好礼拜六晚上加夜班,尽管他们不愿意,因为加班是不多付工钱的,不像现在。那个时候乡下并没有真心信教的,无论牧师、执事还是一般人都一样;所以为了让那些人不停地干活,牧师不得不让他们下午喝了许多的酒。傍晚到来的时候他们又去要来了好些酒——据大家说都是甜酒。
时间越来越晚了,他们也越来越烂醉如泥,最后干脆去把一个个酒瓶酒杯放在圣餐桌上,搭起一两个架子,舒舒服服地围着桌子坐下来,然后又把大酒杯满满地倒上酒喝。据说,他们刚把酒都喝完就全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谁也不知道这样过去了多久,醒来时外面正起着狂风暴雨,雷电交加,可怕极了。这时他们似乎看见阴暗中有一个黑影站在梯子上,生着非常瘦细的两腿和奇怪的脚,正在替他们干活儿。天亮时他们看见活儿果真干完了,可是一点也想不起是不是他们自己做了的。于是他们就各自回家去了。接着他们便听说了就在那个礼拜天上午教堂里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丑闻:当人们去教堂开始做礼拜的时候,所有人都发现《十诫》里的‘不’字全都被去掉了!体面的人很长时间都不愿去那儿做礼拜,因此不得不去把大主教请来为这个教堂重新祝圣。这就是我做孩子时经常听到的传说。你们一定要自己看看它有多少价值,不过如我所说的,这个故事是今天这种情况使我想起来的。”
来观看的人又看了一眼《十诫》,好像要看看是否裘德和淑也把“不”字去掉了,之后他们就一个个离开了教堂,最后那个老太太也走了。淑和裘德一直没停下手中的活儿,这时他们把孩子送回学校后,仍然一言不语。后来他仔细看她时,才发现她在悄悄地哭着呢。
“别管他们的了,亲爱的淑!”他说。“我知道它是怎么回事儿!”
“人们如果选择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就会被他们每一个人看做是邪恶的,这真让我受不了!实际上就是这些看法,会把那些心地最好的人也弄得不顾一切,而真正成了不道德的人!”
“快别难过了!那不过是一个可笑的故事而已。”
“唉,可这个故事是咱们引起的呀!裘德,恐怕我来只是让你受到了伤害,而没能帮上你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