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现代狂人李敖:当代最能挑战自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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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文化太保指天骂地(2)

8月19日,李敖收到姚从吾老师一封信,两次说到李济。一次说:“上礼拜五芮逸夫先生请刘子健夫妇、我和济之先生坐在一起。谈到你的事:他说:实秋写信给雪亭先生和我了,说得很恳切。他是不大管事的,承他建议,我们当然考虑接受。适之先生常谈到李敖,我也知道一些,留有印象…”一次说:“今天晚饭后子水先生来谈。说:上午与济之兄闲谈,也说到了您的事情。李说:‘雪亭先生看报,知道李敖与胡秋原的讼事,要和解了。这样就可以决定了。’毛先生并说:‘这可不是条件,希望李君不要误会。’”

第二天,李敖致信姚从吾老师:

前些日子,“国史馆”的姚渔湘先生同我说:“罗家伦先生表示在官司过后可去‘国史馆’任职”;昨天下午,文献会的高荫祖先生向法官说:“过些日子(实际是官司过后),我们请李敖先生再采帮忙。”老师您看:在官司没了之前,没人敢“赏”我一碗饭!我可大言:凡在官司没了之前犹豫给我这碗饭吃的,在官司过后,我绝不回头来吃这碗饭!——这是古话所说的“贫贱者骄人”!这是一个有人捧骂无人敢请的臭文人的一点臭架子!

李敖在回忆这事时,感慨甚多。他说:“我在文献会被请出门,‘中央研究院’不准进门,接连的事件,使我深刻感到原来一个人坚守原则不入国民党;坚守原则跟国民党打官司;坚守原则我手写我口、决心做党外。到头来会混得没有职业,混得已到手的职业会失去、没到手的职业会泡汤。但是,这又算得了什么呢?这些啊这些,在国民党的统治下岂不都是求仁得仁的必然结果吗?”

另一方面,李敖又为自己坚持不跟国民党合作的态度而感到自豪。本来,在李敖离开文献会以后,国民党中有高于陶希圣的两派人马,曾经不同程度地秘密找李敖合作。一派是陈诚,一派是蒋经国。先是陈诚约李敖长谈,被谢绝了。后来是李焕请吃饭,安排与蒋经国见面,也予以谢绝。这都是1964年的事(详后)。李敖说,他知道他这种“不识抬举”要冒什么险,“但我就是不要同国民党合作”。在1985年6月5日写的《“北土非吾愿,东林怀我师”——回想姚从吾老师》一文最后,李敖说:“中国最伟大的不合作主义者陶渊明,在鄙弃当道,返回田园时写诗,有句是:‘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姚从吾老师希望我做学者,陶希圣希望我做打手,陈诚希望我做‘师爷’,蒋经国希望我做‘少保’,我希望我做我自己。最后,我成功了!——‘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我付了无数的代价,但我无违素愿,我毕竟成功了!”

那么,李敖离开文献会以后,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他没有正式职业,而是以写作为生,同时帮助萧孟能编《文星》。

早在1963年7月18日,《文星》主编陈立峰让贤,荐李敖接任主编,李敖不肯。后来陈立峰离职,萧孟能找李敖帮忙,李敖同意,说不拘形式,把《文星》办下去吧。萧孟能的长处是能欣赏人才,但是他的人事关系太好,因人情而来的稿件太多,清除起来,颇为麻烦。萧孟能很容易被说服,但是要把他的人事关系——破坏,也没有必要。李敖常常提醒自己:“《文星》只要稳住水平就好了,那是萧孟能的杂志,可怜可怜他吧!”于是,就在这种互相迁就下,《文星》一期期办了出来。严格说,它不是李敖心目中的刊物,只是就原有水平,给予提升了而已。

李敖接手《文星》以后,发表了好多思想犀利、揭短不留情面的文章,特别是他揭露教育和学术机构腐败的文章(详下节),使许多人如坐针毡,当局也更加睁大了警觉的眼睛。有一次,萧孟能受了压力,在1964年9月1日第八十三期《文星》上登出“内政部”来函,函中要求“嗣后注意改进”,不要“攻击”医师法及“肆意攻击民意代表及整个舆论界”,李敖大为不满,在下一期里就登出“李敖的两句话:今后我对文星杂志的编务,不再过问,特此声明。”在10月8日的札记里,李敖写道:“我极为这封窝囊的复‘内政部’函恼怒。傍晚很不客气地指责孟能。孟能夜来寓,谈到清早五时。”在《文星》共事的日子里,两人从没吵过架,但为了维护立场,李敖也颇坚持自己的信念。萧孟能很有礼贤下士的大家风度,李敖还是继续替《文星》稳住水平,直到大祸临头为止。

五、向教育界的腐败开火

李敖向教育界的腐败开火,不是完全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他还组织了一些人一起上阵。李敖在《文星》上发表《高等教育的一面怪现状》首开先河,攻击台大;1964年5月1日,转向辅大,在《文星》第七十九期刊出孟祥柯(孟绝子)根据他人提供的材料撰写的《从一巴掌看辅仁大学》,又掀起商潮。

孟绝子的文章发表后,李敖跟方豪吃饭,劝方再写写辅大。方豪义正词严地说:“我是神父,我怎么可以这么做?”李敖说:“台湾好挤——啊!”他故意拉长了“挤”字的声音,方豪顿时脸色大变。李敖又说:“一、我保证这件事只有你和我知道;二、我和你一起写,文章也有我写的部分;三、不论出了什么事,我自己一个人挡,绝对与你无关。老师想想看:田耕莘他们从大陆到台湾,‘乞丐赶庙公’,把台湾的地方教会都给夺了权,你们怎么忍得了这口气?教会这样黑暗,这种黑暗,又侵蚀到高等教育里,老师怎可以不说话?天下坏事的造成,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坏人做坏事,一个是好人容忍、坐视,甚至默许坏人做坏事。做好人是不够的,得做奋斗的好人才成。所谓奋斗的好人,就是要挺身出来向坏人作战、向恶势力作战、向腐败和愚昧作战、向老朽和开倒车作战、向头脑不清的混蛋作战。奋斗的好人不会背后袖手叹气,不会关着门埋怨,不会闷着头给坏人欺负或看坏人欺负人,奋斗的好人总该发挥打击力出来。今天我劝老师写点东西,目的也无非在此。”方豪终于心动,同意写一篇,不过附加一个条件,就是文章底稿最后要还他。李敢答应了这个条件,不久,文章写出来了,题目是《从三文件看辅仁大学文学院》,李敖加进自己写的部分后,以“沈沉”的笔名,发表在9月1日出版的《文星》第八十三期上。

这篇文章一出。无异把一颗原子弹丢在天主教头上。田耕莘立刻召开紧急会议,追究教会内部文件怎么泄露的,作者是谁?与会人士一致断定非方豪莫属,于是把方豪找来,由田耕莘亲自审问。方豪死不肯招。田耕莘要他在圣母面前跪下发誓,方豪扑身便倒,脱口而出,仍矢口否认。田耕莘仍不相信,方豪心生一计,说请到《文星》查对便知。教会决定派徐熙光神父去查。

查证的结果,可想而知。李敖不仅让徐神父空手而归,而且以“你可以转告田耕莘,我保证在你们告我的第二天,就公布闹同性恋的神父名单—包括你徐神父在内”的话,吓得徐神父连忙说:“哪里的话,哪里的话,李先生对我们误会了。田枢机派我来,绝不是通知要告《文星》,相反的,教会方面还准备送二十万元现金给《文星》资料室,不要收据。教会方面决意要清除神父的败类,所以无论如何要李先生帮忙。”李敖说:“二十万是个大数目,可是你们看错了人。你请回去吧,告诉田耕莘,留着二十万,去买别人吧!李敖不卖,也不帮忙!并且顺便带一句:文章是我写的,可别罚到方豪,别冤枉了好人。方豪如受到教会的惩罚,我可不能沉默。”就这样,方豪安然过了关。辅仁大学大改组,头目周幼伟下台。周幼伟气得要死,印了一本小册子——“不得已而辩”,大骂方豪,被田耕莘下令收回,不得散发。周幼传离开台湾,不久就气死了。

六、李济的悲剧

对李敖揭露台大腐败一事,并非没有人提出反击。那个人不是别人,而是李敖在文献会工作时的头子陶希圣;时间也不是李敖文章发表之后,而是在过了一年以后,成为《文星》即将倒霉时候的一支小插曲。李敖在“回想姚从吾老师”的《北土非吾愿,东林怀我师》里说:

最有趣的,陶希圣在拉我加入国民党不成,恼羞成怒,在《文星》越闹越凶的时候,终于时我反目相向,在国民党第一党报《中央日报》上写短论批我。他先写了一篇《保全台大的名誉》(一九六四年九月二日),其中说台大有好学生,“但是不肖的学生亦间有之。如某杂志最近几个月。连续刊载某毕业生诬蔑台太的文章,叛师毁友,极尽其架空造谣刻薄恶毒之能事。台大在校师生以及海外师友看见此种文章,至少感觉其为母枝之羞,无可容忍。”“中国人一向有不入官府,不打官司的风尚。我们亦不愿鼓励任何人打官司。但是我们认为台大对于这种玷辱校誉的事情,应该依法追诉,无所用其姑息。”四天以后(一丸六四年九月六日),他又写了一篇“谤书”,其中说:“市场上出现一部书,名为《胡适评传》。这本书只出了第一册。就这一册来说,表面上是赞扬胡适之,而实际上从胡适之的上代,到他的本人,处处都是轻薄、鄙笑、讽刺,使读者不忍卒读。这样一部书,若是如此一册一册出版,而无人提出异议。可以说是士林之耻。我们今日愿以这篇短文,表示异议。”我对陶希圣站在党报立场攻击我,丝毫不感惊异,因为那是我不跟他们合作、不跟他们同流合污的必然发展。只是在时机上,倒别有十人原因。那时陶希圣要犯他儿子陶晋生、媳妇鲍家麟双双送入台大历史系教书,故向文学院长沈刚伯表态,而洗刚伯正是被我批评的焦点;另一方面,陶希圣要抢北大在台湾的龙头地位,因而貌似拥胡。井在后来支持胡夫人江冬秀朝《文星》打官司。凡此种种行径,对陶希圣这种人说来。其实都是最拿手的事。最好笑的是无耻的他居然还谈什么是“士林之耻”。他真是太妙了!

《李济:他的贡献和悲剧》是跟《高等教育的一面怪现状》同时发出的。

李济,1896年生,考古学家。1918年赴美留学,五年期间,“得了三个学位,二十六岁就戴上哈佛大学的博士帽子”。回国后,先在南开大学执教,“后来转入清华,在清华研究院中以讲师资格担任导师(另外三位导师是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1928年南京成立中央研究院,李到历史研究所考古组任主任。“这时候他开始他‘挖’的人生”,即搞考古发掘,主要在河南安阳发掘殷墟,收获甚丰。除本职外,1930年起被聘为中华教育文化基金董事会研究教授,1935年起任中央研究院的历届评议员,1934年至1947年兼任原中央研究院筹备处主任。1948年,随历史语言研究所迁台湾,历任台湾大学历史系教授、中央研究院代院长等职,现为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台湾大学考古人类学系主任。还有许多国外研究机构的荣誉职务。

李敖在文章中,对李济学术研究上的贡献做了充分的论述,还说李济有“一种博大的透视力、远景的描绘、计划的构想和对纯学术以外的热情”,“例如:他在四十年前就注意到中国民族的移动问题;三十九年前就注意到中国苦力的劳动量问题;三十八年前就注意到外人发掘古物必须留在中国的问题;二十九年前就注意到古物一律不得私人藏有的问题……这些观点和构想,都是很博大的,都是超乎一般普通学者教授们的‘管’见的。这些博大的观点,自然使具有它们的人,逐渐能从本行的专业,发衍为‘科学的东方学正统’,再从而在中国全面的有组织的推进科学思想,以使中国真正达成现代化。”

李济的悲剧在哪里呢?

作者从李济曾经担心出现“文化沙漠”的悲观主义论调写起,说产生这种情绪,“不能把恶果全朝政客身上推。也不能全朝抽象现由上推”,而应该问问自己。李敖认为,中国的学界缺少像政界那样“你争我夺”的现象,也就缺少“一种促进新陈代谢的法子”,以致造成一种“大一统”的局面,“至少也是‘群雄割据’的场面,各自尊重对方的势力范围,和平共存或相轻共存”。“这种‘群雄割据’的场面,二三十年或三四十年下来,已经慢慢演进成‘群“老”割据’的‘恶劣的趋势’。在这种趋势的冷冻下,未免有一些明眼人会这样感慨——中国的‘军阀’倒了!可是‘学阀’呢?作者慨叹:“三十年下来,学界里没有‘改选’、没有‘政变’、没有‘造反’,也没有‘革命’,只有白发与黄沙。”这些论述,跟李敖在《老年人和棒子》等文中所表述的思想是一致的。

李济的悲剧还有个人的原因。“第一,李济继承了这副僵化的衣钵与工具他无法施展,对老学人老教授他无法把他们从牌桌上拉下来:拉下来也没用,他们已不会或从来不会凿井。”“第二,李济老了。他的年龄、心力与病情,都不再使他能施展朔方健儿的身手了。”“第三,李济在性格上有他基本的不适合做领导人物的‘缺憾’。例如,他没有蔡元培的雍容、没有丁立江的精明、没有胡适之的小事糊涂,也没有傅斯年的硬冲。他的性格属于狷介的一面,严肃而不可亲。”总之,就个人原因说。李济也应当交“棒子”了。

这篇文章的口气是和缓的,容易使人接受的,跟《给谈中西文化的人看看病》不同,即使跟《高等教育的一面怪现状》比较,也能使人感到区别来。

在这篇文章之后,李敖写了《从李济的悲剧看中央研究院的几个黑暗面》一文,把矛头指向中央研究院,举出了一些事例。结尾是:“当年的李济已经死掉了。现在的李济,已经告诉我们他不是一个生龙活虎的学者了,他简直一个欺名盗世的皮尔当(Piltdown)人了”。

七、《历史与人像》拉开幕序

1963年8月18日,李敖为他的《历史与人像》写了《自序》,此书随即出版。

这是一本学术性著作,有论文也有札记,共包括十二篇文字。最早的一篇《杜威的教育思想及其他》。是作者十七岁(1952年)上高中一年级时候写的;最晚的一篇是《李易安再嫁了吗?》写于成书之前不久的4月,时间跨度为十一年。作者大学毕业时的论文《夫妻同体主义下的宋代婚姻的无效撤销解消及其效力与手续》亦收在此书之中。这本书和后来出版的《要把金针度与人》、《读史指南》两书,是作者历史研究的主要成果。

对作者在学术上所取得的成就本书无力评价,笔者感到兴趣的有两点,一是选题的广泛,一是对现实的关注。

李敖的历史研究,寓专于博,博大而精深;重点在宋代婚姻,却又不限于此。即以《历史与人像》说,全书共写到八个人物,其中属于古代的只有余玠和李易安两个,属于近现代的有袁世凯、谭嗣同、徐树铮三个,另有外国二人,当代一人。《宋代婚姻》一文,资料之丰富、论述之有力,是少见的。为李清照改嫁做辩护,自是宋代婚姻研究的副产品。如果说这本书所写的历史限于宋代,那么另两本就突破断代的限制了。《读史指南》中所收《四部备要暨四部丛刊书目对照表例》,是作者在中学读书时于1952年8月9日到27日做的,作者在1982年所写附记说:“我在三十年后发表这些早年的成绩,证明给大家看:李敖对中国文化的研究,远在三十年前十七岁时候,就已达到什么水准了。我当年的功力和用功,和我今天的功力和成绩,显然有着因果的连贯,我的敌人、我的朋友,都该注意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