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现代狂人李敖:当代最能挑战自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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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少年人生多磨难(5)

除了藏书以外,台中一中图书馆是李敖遍读群书的大仓库。但以李敖的好学,这还是不够的。所以他又向省立台中图书馆发展。在省立台中图书馆。他看到一部曹亚伯的《武昌革命真史》,大为惊讶。曹亚伯是辛亥革命先驱,资助过孙中山,有大功于民国成立。不料革命成功后,他不但被抓了起来,并且国民党政府还查禁了他的《武昌革命真史》,查禁方法是把该书切去一角,不准上市。但这里却有一部,还是没切角的,这怎能使他不高兴、不惊讶呢?感于曹亚伯的不平遭遇,李敖后来写了一篇《(武昌革命真史)书后》,谴责国民党对革命老人的忘恩负义。没想到写这文章后四十年,曹亚伯的小儿子曹昭苏来找,要李敖替他自己的遭遇申冤。——曹昭苏被国民党政府抓起来,关了十多年,李敖自然会为曹昭苏申冤的。李敖一生为曹家父子两代人申冤,这不就成了一种奇妙的两代缘吗?

在省立台中图书馆看书,大大激发了李敖从事学术研究的兴趣。在1952年8月9日到27日十八天中,他每天都来,坐在长板凳上,埋头在书籍的海洋里。他根据这个图书馆里的藏书,写成《四部备要暨四部丛刊书目对照表例》及《李敖札记》四卷。那个大表,收在四卷札记中的第三卷里。翻阅这些早年的成绩可以看到,李敖对中国文化的研究,远在五十年前——他十七岁的时候就已达到相当水准。李敖当年的功力和用功,跟他后来取得的成就显然是有因果关系的。

九、师徒如父子

李敖对老师非常的尊敬,他留下了尊师爱友的佳话。

其中一位与李敖有后缘的教师,叫姚渔湘。姚是北师大毕业,教美术,是现代史专家。他独居一室,默默写作,却不出成绩。在一中时,李敖跟一位先生结下忘年交,那位先生叫庄严。他是父亲的北大同学,长期担任故宫博物院长,直至逝世。其夫人申佩芬是爸爸的学生,且是妈妈在吉林女子师范学校的高班同学。他们的四个菝子,也都是李敖的熟人。

李敖上初三时,教国文的是二十七岁的杨锦铨——名字很像杨锦钟,是男的,福建林森人,又兼导师。李敖说:“他是一位最能启迪学生的国文教员,国立海疆学校毕业,学历虽不怎么样。但书教得真好。他那时还兼事务主任,为我们供应蜡纸、白报纸、油墨等等,鼓励我们办《初三上甲组报》,于是班长陈正澄任发行人,我做总编,赵天仪刻钢板,就办起来了。一次还因为批评到了高班生,被他们兴师问罪。可见我李敖办刊物贾祸,固其来有自也!”

在给他教课的老师中,最令李敖难忘的是严侨老师。

1985年11月17日,李敖怀着充沛的激情,写了一篇文章,回忆他中学时代最爱戴、并在后来的日子里有过瓜葛和痛苦经历的数学和生物老师——严侨。

严侨,身材瘦高。头生密发,两眼又大又有神。他的英文和日文都极好。引起李敖更大兴趣的是他有一位显赫的祖父。这位祖父不是别人,乃是致力于西方新思想输入、使中国人思想现代化的第一功臣——严复。陈宝琛所作《严君几道墓志铭》,说严复有五子四女一孙,孙名以侨。但在学校登录册上,他不叫严以侨,而叫严侨。

严侨生于1920年2月20日(旧历庚申年正月初一),1950年8月来到一中。他一来,就使人们很快感到兴趣。他有一股魔力似的迷人气质。有一次高班生踢足球,把球踢到场外,他正巧经过,直奔此球,奋力一脚,将球踢了回来。大家为之叫好,他也乘机加入,大踢特踢起来了。他还跟祖父唱反调。在一次专题演讲中,他竟然大谈“演化论”而不是他祖父宣传的“天演论”,他说“天演”的“天”字不妥,应译为“演化”。李敖当时是别班的学生,但他听了这次讲座。严侨那种不跟祖宗走的气魄,给李敖留下抹不掉的印象。——说到这里,我想发几句议论。有些人看书听报告,“只会看热闹,不会看门道”,虽有精彩的讲演,也往往在不意间放过去了。李散不是这样的人。他一听严侨的这次演说,就抓住了精神,抓住了实质,即不跟祖父走的思想和气度。一个人不跟祖父走,不跟前人走,思想才会解放,认知才会前进。国家也是这样,如果只是抱住前人的东西不放,那就只能在原地踏步。中国在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里,长期停滞不前,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就在于人们熟记孔老先生“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的垂训,而因循守旧。它对人们思想的束缚,起的作用太大了。李敖思想上的大胆革新,行为上的狂放不羁,就在于较少束缚。他完整地、完美地实现了自己。

1951年暑期,十六岁的李敖进了高一,编在高一上甲。为高一上甲讲数学的正是严侨。李敖在班上喜放厥辞,好争好辩,颇为张狂。当时班上同学很吃不消,有人甚至写匿名信痛骂,施启扬常来辩论,却总辩不过。严侨上课,才华横溢,大而化之,许多机械的题目,他自己干脆不做,反倒自己坐到学生座位上叫学生“站板”去做。有一天居然说:“我要把你们思想搅动起来!”

另一次是为了证明自己说得对,近乎打赌地说:“我若说错了,我就把我的名字倒写!”说着就用极熟练的笔划,把“严侨”两个字倒写在黑板上。他还跟学生打笔仗。一次,李敖在数学簿上写了几句话,说数学“超越了空间与时间的领域”,严侨在旁边用朱笔批道:“我想它超越不了空时”。严侨就是这样一个人。对严侨,李敖越来越喜欢了,他花了几天时间给严侨写了一封长信,细述自己的成长,倾诉对现实的不满、对国民党的讨厌等等。严侨看了,有所劝慰。两人的交情,也就非同一般师生了。

李敖上高二后,数学课改由黄钟教。但跟严侨的关系与日俱深。一天两人分别到医院探望患病的黄钟,已是晚上,要回家了。在路上,严侨低声而神秘地说:“你不要回头看,我感觉到好像有人跟踪我,是蓝色的。”国民党特务源出于蓝衣社,严侨说蓝色,当然是指“国特”了。隔天黄钟死了,两人再一次从医院出来,严侨告诉李敖,他是“那边来的”,原来他是共产党!

严侨是从福建偷渡来台湾的,同行的还有他的妻子。他的母亲林慕兰,已在台湾。严侨有两个妹妹,大妹严倬云,嫁给辜振甫;小妹严停云(就是女作家华严),嫁给叶明勋。还有两个弟弟,即严仲熊和严僖。他们也都在台湾。父亲是共产党福州市的市长,到台湾以后,国特就找他详细问过。他支吾过去了。严侨投身在中国现代的狂飙运动里,在跟李敖的交往中,他又受到一些自由主义的影响。尽管他有所失落,但并不因此而脱离;相反,他要归队,要归队重建那父母之邦。严侨爱喝酒,黄钟死去以后,他喝酒越来越多。一天晚上,严侨又喝醉了酒,突然哭了起来。

严侨让李敖为祖国统一和富强作出贡献。李敖也相信了他的话,并答应跟他走。可是,这个梦想还没有实现,一天半夜来了五个大汉把严侨带走了。那时李敖才十八岁,严侨三十三岁。

严侨被捕时,李敖正休学在家。听到严侨老师被捕的消息,李敖十分感伤。他首先想到如何照顾严师母和三个小孩。大孩子才三岁,老三还在怀里吃奶。他跟严师母商议多次,都没有办法。李敖自己没有收入,家里也不富裕。他只好饿早饭不吃,存了一些钱。送给严师母。在一阵日子拖过后,严侨毫无音信,严师母提出到台北去投亲,李敖支持她去,以为像辜振甫这样的近亲,总会给以援手的。严师母北上后,李敖忙于准备大专联考,没有再能做什么。严侨和严侨一家,就这样在台中育才路消失了。李敖有时晚上散步,经过严家的旧宅,遥望院里的一片浓荫和屋里的一片死寂,内心就悲凉不已。

几年以后,一天在台大碰到胡家伦,胡家伦问:“你记得严侨吗?他死了,死在火烧岛。”火烧岛即“绿岛”,那是当时人们的叫法。——事实上严侨并没有死,以后还牵连到李敖,演出了一场新的悲剧。这暂且搁过,以后再说。

十、钱穆的头脑太迂腐

钱穆,历史学家,思想史家、文化史家。1895年生,江苏无锡人,字宾四。出身书香门第。只上过中学,以后任小学教师十年,苦读十年,步入学术研究,20年代初发表著作多部。1930年受聘燕京大学国文讲师,旋任北京大学、西南联大等校教职。1940年随顾颉刚受山东齐鲁大学之聘,先后主编《齐鲁学报》,主持国学研究所并兼授课程,后在多所大学任教。1949年到香港定居,创办了新亚书院和新亚研究所,并在香港中文大学讲学。1964年迁往台湾,任中央研究院院士至终,1990年逝世。他是一位大学者,被称为国学大师。国共决战后在大陆批判最烈、逃到海外的学者,除了胡适,大约就数钱穆了。

李敖在小学时就知道钱穆。上海开明书店出版的《开明文史丛刊》,收有《孟子研究》,是李敖最早见到的钱穆的著作。1949年李敖带到台湾的五百多本藏书中,有李玄伯的《中国古代社会新研》和谢国桢的《请初流入开发东北史》,却没有钱穆的书。李敖对钱穆著作有较深的了解,是到台中一中以后的事。那时他把大部分时间泡在学校图书馆里,见书就读。他甚至可以闭起眼睛,单用鼻子就可以鉴定一本书是上海哪个大书店印的。当时国民党对思想控制很严,进步和左派的旧书都查禁了,新书一本也看不到,他所能见到的书都是“国学”研究之类。钱穆的著作,自然成了他接触较多的一个部分。

从思想倾向上说,在左右问题上、中西文化上、新旧思想上,李敖都有一个因学求变的过程,从初中到高中,逐渐定型。那时的学者,有两种类型,一种是“胡适型”;另一种是“钱穆型”,李敖对他们两位都分别加以注意。胡适远在美国,钱穆却近在眼前,他一度“逼近”了正读中学的李敖,后来被李敖“摆脱”。

李敖有位同学,名叫徐武军。徐武军的父亲徐复观是“新儒家”的代表人物之一。徐家住在台中市一幢单门独院平房里,很考究。1952年钱穆应淡江英专(淡江大学前身)校长居浩然邀请,在“惊声堂”讲演,不料天花板突然下落,钱穆受伤。那时徐复观想在学术上插一脚拉拢钱穆,就把钱穆接到台中徐府养伤。后来改住存德巷一号。徐武军是李敖的好朋友,他说:“你李敖程度这么好,何不见见钱穆先生?”于是约定见面日期。这年6月15日,徐武军带李敖走进存德巷一号,见到了钱穆。

李敖说:“钱穆身穿府绸小褂,个子很小,满口无锡土音,乍看起来,长相与声名不大相符,简直使我有点怀疑眼前这位是不是就真是钱穆。他为人极为亲切,对我们两个高二学生全无架子,聊起天来。我向他请教治国学方法,他说并没有具体方法,要多读书,多求解,当以古书原文为主,免受他人成见的约束。书要看第一流的,一遍又一遍地读。与其十本书读一遍,不如一本书读十遍。不要怕读大部头的书,养成读大部头的书的习惯,则普通书就不怕了。读书时要庄重,能静心凝神,任何喧闹的场合都可读书,否则走马看花等于白读。选书最好选已经有两三百年以上历史的书,这种书经两三百年犹未被淘汰,必有价值。新书则不然。新书有否价值,犹待考验也。”

这次看钱穆的时候,李敖带去他的《李敖札记》第二卷。钱穆接过去,翻了一下,看到第一篇写的是《梁任公上南皮张尚书书》,很是惊讶,问梁启超这封信的出处,李敖如实以告。这件事,李敖有两点感想。“第一,他不耻下问,真有‘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风度,令我敬佩;第二,他竟不知道这封信的出处,他的学问的广度令我起疑。”翻看完了以后,钱穆对李敖大为赞赏,着力夸奖一番。又要李敖以后常去看他。

后来钱穆回到香港。1953年4月14日,李敖写了一封信,表示感谢。在信中提出两个问题请教。半个月后,收到钱穆的回信,对李敖“努力学问,与日俱进”,大加鼓励。又劝李敖:“能熟诵‘庄’书,办一佳事,然‘论’‘孟’尤为重要,须时时玩索,心体力行。盼先就《朱子集注》细细研读,勿以能读过为了事”。

对钱穆的这种“衷心的关怀”,李敖说:“按说以钱穆对我的赏识,以我对他的感念,一般的读书人,很容易就会朝‘变成钱穆的徒弟’路线发展,可是,我的发展却一反其道。在我思想定型的历程里,我的境界很快就跑到前面去了。对钱穆,我终于论定他是一位反动的学者,他不再引起我的兴趣,我佩服他在古典方面的朴学成就,但对他在朴学以外的扩张解释,我大都认为水平可疑。钱穆的头脑太迂腐,迂腐得自成一家,这种现象,并无师承,因为钱穆的老师吕思勉却前进得多,老师前进,学生落伍,这真是怪事!”

李敖选择了一条前进的道路。他抛弃了迂腐的钱穆,不仅抛弃,而且在两人通信后第九年。在引起1962年台湾中西文化大论战的那篇《给谈中西文化的人看看病》的文章里,对钱穆进行了激烈的攻击。1986年6月17日,李敖回忆他跟钱穆的一段因缘,作《“一朝眉羽成,钻破亦在我”》,最后说:

宋朝的诗人陆放翁,有一首耐人寻味的小诗

人生如春虫,

作茧自缠里。

一朝眉羽成,

钻破亦在我。

这首小诗表达了一种境界,一种成熟以后钻破自己的境界。人生之初,不怕“作茧自缠里”,甚至“作茧自缠里”也是成长的必经阶段,但是成熟以后,就必须“钻破”。不能“钻破”的,就是“作茧自缚”。“作茧自缚”不是自拔,而是自毁,它的下场,不辩可知。回想我与钱穆的一段因缘,我的确完成了“一朝眉羽成,钻破亦在我”的阶段,可惜的是,钱穆本人。却越卷越“自缠”得越紧了。如夸他过九十三岁生日,五代弟子,冠盖云集,人人称庆,我却别有志哀——我为钱穆惜,他有做成真正“一代儒宗”的机会,可是他却做成个假的。历史上,真正“一代儒宗”是不会倒在统治者的怀里的!

李敖这段话的最后一句是指,钱穆曾作《总统蒋公八秩华诞祝寿文》,歌颂蒋介石是“诚吾国历史人物中最具贞德之一人。李敖评之为:“肉麻兮兮已是全然无耻,知识分子反动到这步田地,真太令人失望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