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人们都知道,是著名哲学家、思想家、学者。从1917年起,胡适一直在北京大学教书,同时参加办过好几种刊物。他是一个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在政治上倾向国民党。1938年起,任驻美大使,1942年离职。1946年任北京大学校长。1949年北平解放前夕,离上海去美国。1951年和1954年,曾两次到台湾讲学和开会。1957年冬回到台湾,次年4月10日就任台湾“中央研究院”院长之职。1959年发生《自由中国》事件,文章遭到抨击,嗣后留居美国。1960年10月,再回台湾,直到逝世。
六、良师益友
在台大历史系读书,李敖结识了许多朋友,他们是萧启庆、张世民、孟大中、马宏样(马戈)、沈鸿骏、翁松燃、庄申、庄因、李华俊、仁龙、史静渡、陈彦增、陈良榘、孙英善、陈鼓应、陈又亮、李耀祖、张京育、徐高阮、林毓生、卢保、王建人、王尚义等。王建人是法律系同学而住在同一房间里的,其他许多人也都在同一房间住过。王尚义是医学院的,早逝。李敖并不喜欢王尚义的性格,但王临死时,李敖却在身旁照料。
萧启庆,前边所引日记中已多次提及,以后还会提到,在姚从吾跟李敖的交往中,他大都充当中间人的角色,或传递话语,或转送信件。课余时间,他们曾在一起玩牌。前边引用了1959年2月23日的日记,第二天,李教与萧启庆一起赴南港听胡适做《真历史与假历史》的演讲,“与启庆晚饭于铁路饭店,并同逛街,赴植物园夜游甚快乐,又赴中央图书馆谈天。叹众老之中,竟无一可为吾师者!”
张世民,在《大学札记》中,他是经常出现的一个人物。1957年5月19日,“下午与张世民谈天的结果,使我更加认识到艾德勒(Adler)的那句话:“要生活就深刻地影响别人!”同月23日,“中午强起来,坐三轮车赴世民家,与他坐十九路车赴车站前冰店谈约一小时,更坚定了我的‘立志不闻不同’的态度。”同月28日,“张世民中午来拿东西,真是太麻烦他了,他今天气色甚不好,我真是关心他的前途。不够坚强,可说是张世民的一个大毛病,因为不够坚强,使他总是在环境的压力下做一个得过且过的顺民,这太可怕了,他的确需要狠狠的锻炼一番,我希望由于我的助力,能够使他坚强起来。”6月5日,“中午与世民言邹德泳之意:‘流俗之得意,不过在声华艳羡之间,一或消歇,而意趣俱丧,毫无生色;学问之得意,反在收敛保聚之内,虽至穷窘,而志操益励,愈见光芒。”
在理学院物理系读书的孟大中,也是在《大学札记》中出现频率较高的一个人物。1957年5月23日,“孟大中下午来宿舍,值我不在,留条而去,傍晚复来,畅谈极欢,我们曾仔细交换过对同情心的意见,这可说是今天晚上的最大收获,使我对同情心的内涵增加了不少的了解和经验。今天我才发现孟大中是一个感情极为热烈的人,只不过这种热烈的感情为他所深藏不显,故人皆以‘怪’视之,即如以今日之事为例,他上午听到张灏说及我的近况,下午即跑来看我,他对我说:‘在你得意的时候我是绝对不来找你的。’这是何等隐蓄的热情!了解一个人真是不容易,认识大中近两年,今晚才真正进一步知道他——这个孤僻的热情人!我们谈天近五小时,校园内的夜色真是幽静的美,我们吃了两碗面,两块西瓜,近十二时才送他回去。”同月28日,“夜孟大中来,同赴冰店谈天,我把我所抉择的理论由谈话的方式谈几遍,对我极有帮助。谈至夜里十二点戒严后才各归宿舍。”6月12日,“今夜月圆,晚十时出外约大中散步,值其不在,独立月下半个多小时,今夜心胸极为广阔,不时吟诗低唱,极孤独之乐。归来又与沈鸿骏出外散步半小时,为其述对爱情的心胸开阔的态度。回来不久,大中来,同赴校园内散步坐谈,看云、看月、看塘水、看楼影,近二时始归。大中有许多看法虽然偏激,然颇富至理,尤其对女人、爱情等的看法,他虽无经验,但颇有见解,真不愧是名副其实的‘董事长’了。”1958年9月24日记有:
夜请大中、松燃看《天崩地裂》并吃冰。敖接:写这条日记后八年,我有几段写大中和我变情的文字,附在后面:大中是孟大中,当时在台大物理系念书。物理系中有全世界最落伍的系主任戴运轨和一些混教授,常常压迫大中,说他是坏学生。可是大中仍独行其是,埋头研究他的现代物理。后来吴大猷到台湾来,毕竟慧眼识英雄,称道孟大中乃是台大物理系中第一流的好学生,全系为之大惊!
大中为人沉默寡言。对他看不起的人,他绝不废话。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正在独自研究天文学。我把我初一时在北平买的一本陈遵妫著《恒星图表》送培他,他大为惊异,他万万没想到:在一个学历史的学生手中,竟有这么一本他最需要的参考书!
大中素以不恋爱、不喜女色著称。他看我太“好色”,一再拉我成一个会。我们开玩笑地商量一阵,决定瞎编一个英文会名,叫做Anti-womam会,中译“俺踢会”或“反女人会”。大中做“董事长”,我做“会长”。……
读以上所引,就知道为什么称孟大中为“董事长”了。
在台大,李敖住第一宿舍第一室最久。在此室同住过的学友中,有后来成为著名学者的陈鼓应。住在第七宿舍时,曾“与张京育同房。张京育人还可以,但其貌不扬,像个拉三轮车的,并且愈老愈像。四十年后,他和他太太俞雨娣请我和汪荣祖、陆善仪、刘显叔、陈烈在台大校友会馆吃了一顿饭,饭难吃无比,陈烈吃的牛排且未化冰,我们都不能吃完,但他却津津有味,全部吃光,原来他的好胃口也是三轮车夫式的!”
施启扬是李敖台中一中高一同学,1958年毕业于台大法律系法学组,并以第一名考入台大法律研究所,同年10月又成为高考状元。此人后来踏入政界,官做到“法务部长”等职。在台大期间,李敖和施启扬来往不断,相处甚好,两人甚至一起伪造文书,帮孟大中逃避兵役。
孟大中一家早年生活在印度。父母在印度离婚,他同弟弟随父亲到台湾,母亲仍留在印度。有一次聊天,李敖忽然想起,如果离婚证书上他和弟弟跟了母亲,那么兄弟二人即可视同侨生,不必当国民党的鬼兵了。孟大中听了,心为之动,希望能够造一张假文书。李敖说可以。不过有关法律问题还是得找施启扬。于是到法学院找到施启扬,告以原委。遂由施启扬起草,编造了一封符合当年印度离婚规定的“离书”,其中每一细节,包括币值换算,都做得天衣无缝。造好后,由李敖刻印二枚,作为证明人,一日“彭立云”,一日“孔昭庆”。用印后。全纸用茶水泡过,再予晒干,于是大功告成。为求妥善,李敖建议孟大中找台大训导长查良钊。查当年也在印度,跟孟大中的父亲相识,可做人证。查在西南联大时外号“查婆婆”,乐于助人,又为人糊涂,如告之以离婚时兄弟跟了母亲,他必然会跟着说“记得”,如此以来。就可以瞒天过海。一切依计行事,孟大中果然不需当兵,可以远走高飞矣。
李敖虽然一身傲骨,自命不凡,但在待人接物上,并无满脸骄气。相反,他不但休休有容,而且乐于与人为善。为孟大中造假文书一事,即可见其足智多谋,乐于助人。
七、失落中离开台大
后来,1960年初当李敖在部队服役的时候,收到同班好友萧启庆的一封信,内有这样的话:“日前与姚老谈,他认为在我们班上,在各方面,您都是最成熟的一人。又说您不轻易写东西,而写出来的东西一定‘很像样’。我很赞同他的看法。”李敖说。这些话正好可做他历史系四年的总评价,他的确是一个“在各方面”够得上“最”字的大学生,虽然他过得相当吃力。
为什么吃力呢?李敖说:“原因是‘世俗的我’和“理想的我’的冲突:在内心深处,我高蹈自负,以超人自勉自许;但现实上,我没有足够的力量完全摆脱或操之在我,因此,年复一年陷在冲突局面里。总结是:在历史系四年,其实是我一生中最不满意的阶段,我缺乏令我折服的友情、缺乏稳定的爱情、缺乏经济能力,那是我一生中精神上最不从心所欲的阶段,比中学时期,尤有过之。”
终于到毕业的时候。李敖说:“毕业那天晚上我真的喝醉了,我不能不醉!醉眼是模糊的、深沉的,我看到一张张熟悉的脸儿在我眼前消失掉。毕业带给人们的是‘东飞伯劳西飞燕’,可是我呢?却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有翅膀,可是飞不起来,不但飞不起来,还得在地上爬!”
姚从吾先生对李敖是很器重的。他盼望李敖能考上历史研究所,进一步深造。1959年7月7日,李敖把《<;宋代婚姻>;研究计划》送给姚从吾,第二天长谈四十分钟。那时李敖又有感情上的其他原因,决定去当兵,不再考研究所了。8月1日,李敖向姚先生辞行。四年的历史系生活结束了。
八、胡适拔尖心与首席心太重
李敖日记中还有许多记载,是有关他对胡适看法的。仔细体味,李敖对胡适,始终有两种不同的看法在他的头脑中萦回。最初,胡适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学者典型,是“我”学习的榜样,很快,就有点看不起了,不过仍旧以尊重为主,到1959年胡适生病以后,两人的关系就远不像开始时那样亲密了。如1958年6月13日:“夜在新兴给昭先讲史学史,我想到胡适说话演说对的态度,我甚受影响,我真的已经开始做一个最有气派的飓风型的人(我在说话的神情与技术上,最近因他而有大转变。四十七年六月十四日),归来在室中大谈可证也。……我近来一是肯努力,二是有担当,胡适这次回国来给我的影响甚大,因为看到他,使我决心想做成像他这样的一个人。”又说:“多少人对胡适的欣赏与佩服更增加了他的上进与生活的愉快,同理(如今晚余士辅对我的佩服,我对昭先等朋友的好、对彦增的关怀),也可使我增加了不少‘外助力’。隔了一天,6月15日说:“国实无人,如胡适之老是卖老货,殷海光也老是那一套,即可受欢迎,但他们又何其狭窄。”“我现在已经是一个唯美主义者了呵。唯美主义的李敖,岂胡适、殷海光等无艺术人生者所可及!”“对胡适有些反感,过去吾之态度不正常。”6月18日:“老马此生与人关系上必将窄而狷,重质不重量,交际等比我差远了,他不能成为一popular式的学者。popular式学者,只胡适一人而已,唯吾能学及之。”11月6日:“前晚迎胡适以来,油然于努力一途,‘出山要比在山清’之自勉殊殷,对与女人为伍事颇厌。吾终当脱尘缘而上升为胡适等第一等之人耳。”12月23日,称赞了胡适的“手勤”,12月20日。则又说“胡适的拔尖心与首席心太重”。1959年1月2日,借他人之口,说“胡适已不能领导李敖了”,又说,“胡适等安足以为吾师哉”。1月14日记:“深觉鼓舞一时风潮当从马戈采罗曼罗兰等著书之法,胡适等法不行也。”3月1日:“傍晚复徐高阮一长信攻击胡适以下的老朽们。我对胡适那种‘好话说三遍’的态度愈来愈不满意。”4月3日记蒋廷黻对胡适的评价:“适之先生的个性要比我温和得多,即以他目前在国内发表的若干谈话来说,都非常含蓄婉转,有时甚至使人弄不清楚他到底是赞同什么或反对什么。但我的个性却喜欢开门见山、单刀直入。”李敖的性格也是开门见山、单刀直入、有甚说甚的,这可能是李敖对胡适感到不满的原因所在。4月13日,李敖到台大医院看望胡适,又看望了光宗。4月18日晨,姚从吾“又劝我看胡适,意谓胡颇欲使关系密切也”,五天以后,4月23日,李敖到台大医院看望了光宗,却没有顺道看望胡适。4月25日,再次到医院看望光宗,“并花十八元送炼乳二听”,仍旧未去看望胡适。如前所引,直到4月30日他才去看。这以后,未再看到两人相见的记载,7月3日胡适“飞美”,李也似未去送行。读到这里,总觉李敖先前对胡适的一片热望,已经变得有些冷淡了。
如何看待李敖这些话?或者说,如何看待李敖跟胡适这些初期的交往?我们以为有以下几点:
第一,从胡适方面说,他是急需把李敖招到自己门下的。这从胡适第一次相见就“立约我去聊聊”,每次见面都十分热情、1959年4月18日姚从吾传话“胡颇欲使关系深切也”等都可见出。1990年11月24日,李敖为《胡适与我》一书作《自序》一篇,引胡适给赵元任信中的话:“‘交友以自大其身,求士以求此身之不朽’,这是李恕谷的名言,我曾读了大感动。这是‘收徒弟’的哲学!”接着说:“清朝学者李恕谷这段话,意思是说,交朋友的目的在造成自己生前的势力;但是寻找知己与接班人的目的却在造成自己身后的势力。胡适引用这段话的心意,我想和他个人的遭遇不无关系。胡适名满天下,又喜欢交朋友,所以一直活在热闹的气氛里,但是这种车水马龙的热闹,是虚荣的、虚幻的,聪明如他,不会不知道。所以他在热同之余,未尝不存‘求士’之心。他以为‘收徒弟’是求士,辛辛苦苦收了好多徒弟,但是,在他身后,完全失败了。”现在李敖这样有才气,肯用功的年轻人来到身边,他自然是把他当作“士”(即“徒弟”)来“求”的。他对李敖那么热情,在此;李敖定了《宋代婚姻》的研究题目,姚从吾反对,吴相湘反对,惟独胡适不反对,也在此。
第二,从李敖方面说,他虽然一直心仪胡适,却从来没有把自己看做胡适的“徒弟”或“门生”。《自序》在上引话后说:“在胡适‘求士’的心里,我是他特别另眼看待的一位。我父亲是他的学生,我并不是他的徒弟……”即是说,李敖不承认更不自夸自己是胡适这位大名人的弟子。李敖在这篇《自序》中引用他以前说过的一段话说:“胡适先生走进‘地狱’后,剩下的,是一片冷漠的局面。何以说冷漠呢?这是专指胡适先生生前围绕在他周围的人说的。他们这批人,在胡适先生生前俨然是他的畏友、良朋、门生、干女婿,是‘蟠龙大花瓶’的赠送者、是生目酒会的拜寿者、是…胡适合会’的‘标会’者,……可是在胡适先生倒下以后,几乎在‘尸骨未寒’的当儿,他们就变成了‘不认得耶稣’的‘彼得’。”李敖不是这样的人。在胡适生前。他不以学生自居,不谬托门生,因为他确实从未以胡适为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