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李敖虽不以胡适为师,他对胡适的尊祟却是真诚的。李敖是一个“狂人”,“国学大师”钱穆不必说了,即使殷海光,他也不放在眼里(详下节),他惟一能看得上眼的,只有胡适一人。他虽然说过“胡适等安足以为吾师哉”,但他的“攻击”总是限于“胡适以下的老朽们”。从本书以后的论述可以知道,对胡适一生所作贡献给予最充分、最崇高评价的是李敖;能真正继承胡适思想和自由主义精神的也是李敖;把胡适作为人格楷模的还是李敖,《大学札记》中就列有《胡适论悲观》、《胡适论反省》、《胡适论“有所不为”》等题目,摘录胡适的言论以激励自己。《胡适与我》的《自序》里,在说了“我并不是他的徒弟”之后接着说:“但是云龙契合之际,我却在他生前死后,做了比任何人都识其大者的事。这种奇缘与情义,求之古今人物,亦属罕见。清朝王源《刘处士墓表》中记‘[刘献廷]尝从容谓余日:“吾志若不就,他无所愿,但愿先子死耳!”予惊问故,日:“吾生平知己,舍子其谁,得子为吾传以传,复何恨哉?”我想,胡适死而有知,当有刘献廷这一感叹。我以为这话是符合实际情况的。
第四,李敖性格上的独异和志向的远大,使他跟胡适所选择的人生道路很不相同。李敖1959年4月10日日记,在引用蒋廷黻对胡适的评论之前说:“蒋廷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之态度甚好,其批评胡适之言甚是。”胡适的性格是“温和得多”,对国事的谈话又“都非常含蓄婉转,有时甚至使人弄不清楚他到底层赞同什么或反对什么”。比起蒋廷黻来,李敖远不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是对一切他认为错误的东西,进行“攻击”,毫不留情面,即使是自己的老师、朋友、同学。我称李敖为鲁迅所说“个人的自大”者。用鲁迅的话说,“个人的自大”,就是独异,就是对庸众宣战,他们“愤世疾俗,渐渐变成厌世家,或‘国民之敌’”李敖树敌过多。在台大时代,就有同学老师提醒他注意这个问题,他没有接受,那提意见者,后来也受到“攻击”。这是他跟胡适的第一个不同之处。另一个不同之处,是对学术研究的态度。胡适曾经“从政”,但是当他做学问的时候,当他从事学术研究的时候,他是纯粹搞学术的。李敖从来不是“为学术而学术”,而是把学术研究跟政治斗争结合起来,或者说,是把学术研究服务于政治斗争。在这一点上,李敖又跟鲁迅有相似之处。20年代以后的鲁迅,写文章也好,做学问也好,都是他从事政治斗争的工具,一切为政治斗争服务。李敖1959年5月9日日记中有:“读胡适、罗隆基、梁实秋合著《人权论集》,深感吾之方向在此不在史也。”李敖对人权问题感兴趣,就在于这是一个最紧迫的现实政治问题;他说“吾之方向”“不在史”,就因为它不是现实政治问题。从这一点出发,决定了李敖跟胡适之间还有第三个不同。李敖是随着现实社会的发展,不断地研究新问题,解决新问题,所以他的研究题目一直是新的。胡适却不是这样。《红楼梦》也好,《水经注》也好,他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谈,几十年谈不完。所以李敖批评胡适“老是卖老货,说他“对胡适那种‘好话说三遍’的态度愈来愈不满意”,这样,胡适自然“不能领导李敖了”。因此,如果用一个语句来概括两人,则胡适是一个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李敖是一个战士。
九、对殷海光有限的佩服
殷海光,湖北黄冈人,1919年生。中学时代就喜欢思考,有“鬼才”之称。十七岁上高中二年级时,翻译出《逻辑基本》一书。1938年考入昆明西南联合大学哲学系,为逻辑学家金岳霖教授所赏识,1942年毕业,入清华大学哲学研究所。1944年投笔从戎,参加青年军,后赴印度训练。抗战胜利以后,在南京《中央日报》社任主笔,井在金陵大学教授逻辑和哲学。1949年赴台湾,兼任《民族报》总主笔。1956年《现代学术季刊》在香港创刊,被聘为编辑并为之撰稿。著作甚多,主要有《逻辑新引》、《怎样判断是非》、《思想与方法》、《中国文化的展望》等。
殷海光在台湾发出光辉,是在《自由中国》上。
《自由中国》创刊于1949年冬天,主办人是雷震,真正灵魂却是殷海光。李敖的《从读(胡适文存)说起》于1957年3月1日在《自由中国》第十六卷第五期发表,引起海外的胡适和台湾北大系教授的侧目,也引起殷海光的注意。殷海光当时是台大哲学系教授。他托张灏找到李敖说:“殷海光看了你的文章,想见见你。”张灏在历史系高两个班,已被殷海光吸收为及门弟子。当时是台湾岛上的“蚊龙人物”,李敖说,他看来看去,只有两个,“一个是胡适,一个就是殷海光”。到李敖上大学以后,“胡适已经老惫,蛟龙气质,已经像丁尼生笔下的荷马史诗英雄,无复五四时代的风光;殷海光则如日中天”,李敖进台大的时候,正是殷海光最红的时候,“他的蛟龙气质,自然使我佩服,他托张灏约我去看他。我自然很愿意”。
第一次见面,日记上有载:“赴殷海光家,与他商谈的结果促进我几个大决定,诸如转哲学系,学成德文,多念一年,与夫我将来职业之选择,我都有了很迅速的决定。殷先生又送我《怎样研究苏俄》一本、《祖国》二二七期一册。”这一天是1957年5月23日。二十天后,李敖写了本节开头引述的一段话,在那段话里,他说“即决定转哲学系,复有尽承海光衣钵之意”。在此以后,我们从李敖的《大学札记》里还看到几条记载:
1957年7月19日:“下午与宏祥去殷海光家,先生赠我《胡适思想与中国前途》一文之油印本,此文甚好,《祖国》曾转载之。”
1957年7月20日:“与史静波逛书店,购《逻辑新引》等三书……”按,《逻辑新引》即殷海光所著。
也许不久李敖对殷海光的好感发生了变化,所以在后来写的《李敖回忆录》中是这样说的:
约会定在下午,在殷海光家里,我如约前往。开门的时候,他给我的印象可真糟:又瘦又小的身材、又蹭又蹬的跛脚、粗糙的双手、杂友的头发、风霜的脸、两只对称不佳的小眼睛,从三角眼皮下不友善地瞪着你。他的头与四肢,联合得很生硬,他紧闭嘴唇,作顾盼自雄状。真是作状,因为他的造型,实在极少雄的条件,但他硬要诚于中形于外,结果好像他外在的瘦小,快被他内在的伟大绷裂了似的,看起来真教我难受。“他为什么这么做作?这么紧张?罗素的信徒不该这样啊!”我心里这样想。“他完全不像思想家、不像哲学家、不像大学教授,他倒像是北门邮局门口卖春宫画的,当然卖春宫画的不会顾盼自雄。”我这样想。的确心里犯了大不敬之罪,可是我怎么也忍不住不这样想,我真的从心里对他抱歉。更糟的是,从他背后又钻出一条毛茸茸的东西——一条大狼犬,殷海光命名为“领袖”,是把纳粹党对希特勒的尊称的走狗化。“领袖”究竟是“领袖”,威武无比,跟殷海光比起来。愈发显出殷海光的猥琐。“他真不该养这条不民主的东西。”我想。
我不知道殷海光对我第一印象是怎样的,大概也不会好,我想我对他一定还以颜色了,因为两人谈得极不投机。我逼问他一个问题:“骂国民党是对的,国民党真的该骂。我要请问的是:你过去为国民党主持过宣传,你是国民党员,你怎么解释这一点?”殷海光被我突如其采的问题弄愣了,他很不高兴,显然不愿面对这个问题,他很窘。好像怪我知道得未免太多,他拖了很久才说:“我已经忘了我做过国民党了!我对这种历史的问题没有兴趣。”听了他的答复,我很难过,我觉得殷海光在这一答案上不够诚实。我说:“我是学历史的人,我对这种问题有兴趣。”我表示:国民党自从在大陆失败逃到台湾后。他们检讨失败的原因,可分两派:一派认为专制得不够,今后要多专制才行;一派认为自由民主得不够,今后要抛弃老套,要做深刻的进步的反省才行。做这种反省的人数极少,但最成功的就是殷海光。因为这种反省的成功,有两个条件:第一要有知识,第二要无政治野心。有知识,才知道大江东流挡不住,非得自由民主不可;无政治野心,才能维护理想主义的标准,不把自由民主当做争取政治地位的手段,而当做一种目的。我认为殷海光最有这两个条件,所以反省得最成功,在《自由中国》的表现上最出色。但选种成功,在国民党眼中,却认为是他们的失败,他们的集团里出了叛徒,并且是有头有脸有力量的叛徒。他们在痛心之余,会抬出忠党问题来使大家难看,所以我认为:“不惜以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战”的勇者,应该把他跟国民党的脐带关系交代清楚、公开交代清楚,不要闪躲这个问题。这种勇者大可公开脱党、公开宣布脱党的光明正走理由、公开表示他要为公谊抛弃私谊,为“国是”揭发党非。他不该在党籍上采取不了了之的态度、暧昧的态度、随便脱离了的态度,或是腼腆的态度。所以,我认为这是个有意义的历史问题,应该使人有兴趣的。
我同殷海光的第一次谈话,就在并不投机的情形下做一结束。我对他印象奇劣,虽然我喜欢他那光芒四射的文章,可是对他这个人,我却十分倒胃,倒胃得甚至不想选他的课。所以。大二的逻辑我没有选。此后我都和他并无来往,我在1958年6月15日日记里写道:…国’实无人,如胡适之老是卖老货,殷海光也老是那一套,即可受欢迎,但他们又何其狭窄。”在第二年1月6日写道:“夜读逻辑,决定好好学到殷海光,从马戈言,此不难也。像‘吸收’胡适一样,他没有多少好吸收的。”这些日记,都表示了我有限度地佩服殷海光,但同他并无来往……
读过这段回忆,再跟前边所引李敖当时所做的笔记加以对照,使人感到,这段回忆难免加上了岁月磨蚀的痕迹,已经难以使人尝到“原汁原味”了。不过基本精神是对的,殷海光留给李敖的偶像的形象实在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另一方面,一定要看到,李敖不满于殷海光的,一是摆英雄架子,二是不能跟国民党彻底决裂,而对殷海光在《自由中国》上的光辉业绩是始终予以肯定的,同时始终承认殷海光是在胡适之后给予他重大影响的一位人物。就在前引回忆录被删去的一节之后,李敖还有这样的话:“胡适和殷海光是我大学时代最佩服的两位前辈,其他不论师友,与我固有交情,但谈佩服则吾岂敢。由此可见,我这个大学生是如何挑剔、如何眼高于顶了。”他佩服殷海光,但不是全面和无条件地佩服,而是“有限度地”佩服;他有交往,但是极少,而且印象不佳。这才是真正的李敖,有什么说什么,是好就是好,是不好就是不好,不吞吞吐吐,不隐讳曲折。只不过前边所引回忆,把后来的一些感受掺杂进去罢了,而这是一个人回忆往事时很难避免的。在研究某种历史现象时,人们重视原始资料胜过重视回忆,原因即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