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蒙田哲理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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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谈三种交往(2)

我追求与人家所称的"仁者"、"智者"相处、深交:心目中既有了他们,对别人也就不感兴趣了。要知道,仁者、智者的处世方式最为难得,这种举止主要是本性使然。与他们交往,目的在于相处、倾谈、耳濡目染,借以锻炼心智,而无其他。交谈时,什么谈资话题对我都无所谓;我也不在意他们的话语缺乏力度和深度:因为话中总不乏韵味和精确性,透露出成熟而坚实的判断,渗透着善意、坦诚、喜悦和友情。展现思维之美、思维之力,并非一定要靠替代继承的法律论战或朝廷的重大事务,私下交谈当中也可以展露无遗。我从人们的沉默或微笑中便可辨出他们是否与我投契。与会议厅相比,或许我在餐桌上的闲谈中更能了解他们。伊波玛格斯曾说,从街头各人的行姿便可认出谁是骁勇的斗士,甚是精辟。倘若交谈中兴之所至涉及学术,当然也不予回避。言谈间的学术并非如平常一样居高临下、盛气凌人、惹人生厌,而是变得顺从、服帖起来。因为我们交谈不过在于消度时光,有心接受教诲和训诫时,自会到学术殿堂上去。这回就请学术屈尊迁就我们吧。因为,尽管学术的功用极大,值得追求,可在我看来,必要之时,我们完全无须借它之力也能达到目的。天然生就的美好心灵,还富于与众人的交往的经验,本身就足以令人感到愉快惬意。所谓艺术,不过就是对这种心灵表现的考察和记录。

与年轻貌美的体面女子交往于我也是赏心乐事:因为我们也慧眼识人。尽管同前一种来往相比,心灵得不到同样的乐趣,然而在这种情况下参与更多的身体感官却能获得类似的愉悦,虽然我以为,还是不可同日而语。不过此类交往必须审慎对待,尤其是那些好比我一样,特别注重身体感受的人。年少时,我曾遇挫折,饱受情火的煎熬,正像诗人们所说的那样,此类冲动更偏爱毫无节制判断、放纵情感的人们。的确,那时的折磨有如鞭笞,成为我日后的教训。

躲过卡法雷礁石的阿哥斯船队,总是扬帆远离埃维厄岛的水域。

--奥维德

倘若全副身心投入恋情之中,激情奔涌而不知辨别,实为疯狂之举。但是,另一方面,如果缺乏情爱,没有感情联系,如同演员入戏一般,饰演一个当今常见的普通角色,仅仅停留在言辞上面,虽然安全稳妥,也是懦夫所为。这好比一个男子汉因害怕危险而放弃自己荣誉、赢利或享受。这样与女子交往,肯定不可能为高尚的心灵带来收获和满足。我以为,要着实品味享受一份欢愉,必得先经历真正渴求的阶段:虽然我知道命运常常不公,偏爱我曾提到的在爱情当中玩弄游戏的那些人。因为任何一名女子,无论天生如何丑陋,都会认为有权去得到爱,并努力以年龄、微笑或行为举止作为资本。其实,真正的丑妇,亦如全无瑕疵的美女一样,世上并不多见。就连没有其他诱人之处的婆罗门女子,也来到公共广场上,面对事先召集的人群,袒露女性的特征部位,以了解是否起码可凭此寻得夫婿。

因此,一听到男子倾诉衷肠,表达忠心时,没有哪个女子不轻易相信。而如今的男人背信弃义,习以为常,自然导致我们历见的景况:女子们退缩自闭,躲避于同性之间远离我们;或者她们仿效我们的做法,在恋爱中也来扮演角色,缺乏激情,淡然而处,没有爱意。她们不为任何激情所动,无论是自身的还是他人的激情。她们听从了柏拉图作品中莉齐娅的意见,认为我们男人的感情愈浅淡,她们委身于我们时则更可以从功利出发而不必顾忌。

感情的戏剧性游戏也是如此:观众享受的乐趣跟演员一样,甚至更多。

至于我,我认为维纳斯与丘比特,好比母亲与孩子一般不可分开,二者互为依存,相承相辅。于是欺骗他人的情感,也会自尝苦果。既没有付出多大代价,自然也不会得到多少有价值的回报。尊奉维纳斯为女神的人,认为她的美丽主要在于精神而非肉体;然而我所提到的有些人,他们追求的美既不属于人类、甚至也不配兽类;连兽类也不愿意这么粗鄙、低贱!我们看见,兽类在身体投入之前,往往已被想象和欲望撩拨得兴奋起来。它们无论雌雄,在群体中表现感情时都有选择、有分别,彼此之间真挚和谐。甚至年老力衰的动物仍为情爱而嘶叫、颤抖和战栗。我们见到,事前它们充满激情和希望;身体动作之后,还满怀柔情地回顾,相互爱抚。有的离去之时甚至充满骄傲,唱出胜利和得意的歌声:慵倦而又心满意足。只想满足自己生理需要的人,则根本不在乎别人事前细腻缠绵的准备:此类温柔体贴无法满足充满饥渴的欲望。

我并不期望别人高估自己的品行,既然如此,我就来谈谈我年少时的失误吧。考虑到对身体健康可能带来危害(我欠缺机灵,曾两度染疾,尽管病情轻而时间短),更出于鄙视心理,我极少与卖笑女子交往;我更期望通过克服困难、热切期待和争得荣耀来增加情爱的愉快享受。我喜欢提比略皇帝的做法:不仅以俯就和君临,还以其他的行为方式为情爱增添乐趣。我也喜爱名妓弗萝拉的任性乖张,她要求亲近红颜的男子起码必须是独裁官、执政官或监察官,以其情人的显赫地位为乐。毫无疑问,珍珠、锦缎,头衔、侍从,都使情郎显得与众不同。我虽然特别看重精神的作用,但前提毕竟是肉体的参与。因为说句老实话,倘若二者之中只能择一,那我宁愿舍弃精神之美,因它另有重大的事情可派用场;而情爱这门主要归结于视觉和触觉的科目,缺少精神上的优雅尚可,缺了肉体的风韵则一事无成。美色乃女子之真正优势,非她们莫属。男性之美,虽然有所不同,也只有在孩童和少年时才达到巅峰堪与女性之美相匹敌。传说以貌美而侍奉土耳其国王的仆从不计其数,他们至迟到二十二岁也被辞退。

理性、睿智和友谊责任更多属于男性:因而由他们掌管世界大事。

上述两种关系和交往都出自偶然,取决于他人。其中一种罕见难觅,另一种则随岁月而褪色:因此不足以满足我一生之需。第三种交往,即与书本打交道,更为可靠,也更由自己掌握。它虽无前两种的优越之处,但却简捷便利、经久长存。这种交往贯穿我的一生,处处给我以帮助。年老孤独时它予我以慰藉,无聊沉闷时让我感到轻松,而且随时助我摆脱令自己厌烦的相陪作伴。它可以减缓疼痛,除非是剧痛到了极点,我完全掌握不了自己。为了排遣某一恼人的念头,我只需求助书籍即可。书本很容易把我吸引过去,令我获得解脱。况且,即便我往往是在缺乏其他更实际、更生动、更自然的消遣方式时才找书籍为伴,它们也毫不生气,而始终以和善的面容待我。

俗话说,牵着马缰绳,步行不觉难。雅克是那不勒斯和西西里岛的国王,他年轻、英俊,身体健康,旅行时却让人用担架抬着,躺在粗糙的羽毛枕头上,穿着灰色粗布袍,戴着灰色粗布帽。同时随行的王室仆从人数众多,包括各等贵族、各种侍从,带着各式驮轿,手牵各色马匹,更使前面艰苦朴素的形象显得幼稚脆弱。痊愈已成定局时,病人也就无需怜悯了。这句格言包含的经验教训非常在理,我从书中获得的教益亦在于此。实际上,对比不谙书本知识的人来说,我利用书本并不见得多了多少。我就好比吝啬鬼对待自己的财宝一样,由于知道随时随地可以享用而心满意足,这本身就是从书中获得的享受:因拥有而感到精神快慰和满足。无论是战时还是和平年代,我旅行时不得无书:不过我有时也几天、甚至几个月都不触动书本。我心里想:"许是明天,许是不久之后,想看时,就会打开书的。"光阴似箭,岁月流逝,而我并不感到烦恼。因为,只要想到书籍就在我身旁,可以随时带给我乐趣,我就感到说不清的心安理得;只要想到书本给我的生活带来巨大帮助,我就感到难以言表的安宁平和。书籍的确是人生旅程中我所觅到的最好食粮,聪明人缺了它,我为之深感惋惜。我能很快地接受其他消时度日的方式,无论它们多么轻浮无聊,因为我心知以书为伴是经久常在的。

与旅途相比,我居家时读书更多,常常躲进书房里;我就在书房主持家中的事务。书房位于进门的前厅之上,可以俯瞰家中花园、后院、马厩以及其他大部分地方。在那里,我翻翻这本书,看看那本书,无一定的规律和章法,浏览书中一些互不相关的段落;时而沉思默想,时而在漫步中口述或录下笔记,由此而形成我这里奉上的随感录。

我的书房设在塔楼的第三层。第一层是个小礼拜堂,二层为一寝室和附属的居室,为求独处,我常常在那里过夜。塔楼的顶层为一大储衣室。从前这一片是家里常常闲置的地方。如今我一生中的大部分日子,一天中的大部分时光都在书房里消度。晚上我从不在那儿逗留。紧挨着书房的是个小房间,相当考究,冬日可以生火,窗户光线充足,非常舒适。如果不是害怕麻烦(怕施工大兴土木)、担心破费的话,我完全可以在每一边接一道长百步、宽十二步与书房相平的回廊,因为全部墙壁已砌好,本来是作其他用途的,高度正合我的要求。退隐的地方都得配有漫步的场所。如果我坐下来,思路就不畅通;我的双腿走动,脑子才活跃起来。凡是不靠书本研究问题的人都是这样。

我的书房呈圆形,惟有放置桌椅的地方才呈平直面。环顾这弧状的空间,我放成五层的所有书籍可以一览无余。书房三面设窗,视野开阔,景致丰富,内部空间直径达十六步。冬日我在书房逗留的时间较短,因为顾名思义,我的房子高踞山丘之上,而这间书房最是招风。我倒喜欢它位置偏远,来往不便,无论就做事效果和远离人群喧闹来说都有好处。

书房就是我偏爱的天地。我试图实行全面的支配,使这小小的一隅不受夫妻、父子、亲友之间来往的影响。在别处,我的权威只停留在口头上,实际并不可靠。有一种人,就在自己家里,也身不由己,没有可安排自己之处,甚至无处躲藏。在我看来,这种人实在可怜!野心勃勃的人通常也得到报应,终日出头露面,好比市场上的雕像。厚禄高官则身不由己。他们连个僻静的去处也没有。修士们所过的严格生活中,有一点我认为最为难熬,即规定永远群居,而且做什么事情都得有众人在场。我认为,终身离群索居也要比无法孤独自处好受。

如果有谁对我说,单纯为了游乐、消遣而去利用诗神,那是对诗神的大大不敬,那么,说这话的人准不像我那样了解娱乐、游戏和消遣具有多大价值。我禁不住要说,别的一切目的都是可笑的。我过一天是一天,而且恕我冒昧,我不过是为自己而活着,我的目的只限于此。少年时候,我学习是为了自我炫耀;后来年岁渐长,便为了增长学识;如今则是为了自娱,而从来不曾抱过谋利的目的。从前我还有过无谓而又破费的嗜好,以书籍作摆设,不限于用来满足自己的需要,而更多的是用作修饰装潢。这种嗜好,我早已放弃了。

如果善于选择,书籍有许多令人喜悦的优点,但也并非毫无代价。读书与别的事物无异,带来的不单纯是乐趣,它本身也有缺陷,而且缺陷不小;读书虽使精神得到操练,但阅读时身体却不得舒展,趋于衰弱、委顿;可我并没有忘记照顾身体。在这暮年的光景,无论对自己对他人,最严重的危害莫过于读书不加节制,应力予避免。

以上便是我个人所喜好的三种交往活动。因出于礼节需要而要为他人进行的活动,我这里就不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