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心道皇上最喜欢这个太子,即使犯再大的错也不会把他怎样,只是老祖宗的话不好推托,她秀眉微颦,美目流转,略一合计,便想出了万全之策,笑道:“老祖宗放心,此事交于我办,定不会让他再烦着林妹妹。”
贾母心中欢喜,这才放下心来,又与元春叙了一番别来之情,贾政已经命人传了三四次,只说要用膳。
元春与贾母叙完话,依依惜别,这才随小厮入了密室,贾政早已在此等候多时,见元春进来,慢慢的品着茶问道:“老太太跟你说什么了?”
元春慢慢的踱着步子道:“让我给皇上透话打压太子,不让他骚扰林妹妹。”
贾政冷笑一声道:“我就知道她打得什么主意?想来我们都不是她的亲生儿子,所以把这个外孙女儿当宝贝一样疼着?那你怎么说?”
元春将凤袍一摆,缓缓的落座,端起小盖钟轻轻的吹了吹浮茶,檀口微抿,喝了一口,这才以长甲敲着桌面道:“我答应了!”
“什么?”贾政惊得跳了起来,皱着眉来回走着道:“那太子可是好惹的?咱们素来不和他来往的,你不要为了外人平白的惹上他!”
元春淡淡地说:“父亲放心,我自分寸!据女儿眼线探得,太子有一个相好的女子叫秦若柳,她本是先帝时的罪臣之女,后被充当官妓,偏偏太子看上了她,还和她私生了一个女儿。现在十里街买了一处宅子养着,女儿已经十二岁了,因怕出事,随了母姓,唤名可卿。”
贾政一惊忙问道:“真有此事?那太子也太大胆了些,若被皇上知道,可是灭族的大罪!”
元春挑眉道:“正所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如今太子正为这事犯愁,依女儿看,皇上目前还是很看重太子的,毕竟他是谪长子。
他怕自己和罪臣之女苟且之事被泄露,动摇了他的太子之位,却又不舍得这女子和私生女儿,不如我们倒成全了他,接了那母女来,一则解了他的急,二则也给自己留条后路,若八爷失败,必是太子爷当皇帝,若太子以后对我贾家不利,可以拿这两人为质;三则也成全了老太太的心意,父亲以为如何?”
贾政听了喜不自胜,连声叫好,喜得一会便愁道:“这二人身份特殊,主不主,仆不仆的,若来咱家,如何安置才好?”
元春冷笑道:“父亲可真是糊涂了,岂有安在咱家之理?万一此事被抖出,岂不是自寻烦恼?”
贾政被女儿一训,傻了眼,只得换了软和的口气问道:“以女儿的意思怎么办才好?”
元春一指宁国府道:“那可卿生得风流袅娜,模样是一等的,但却配不上宝玉,连环儿也不能沾她,只因红颜从来皆祸水,倒是那府里的蓉哥儿和她年龄相当,又无婚配,不若悄悄收了做通房丫头,待圆房之后正式纳为正室,不仅太子顾全了颜面,让他无话可说,只怕珍大哥哥也是欢喜的,对外只说是她是父母双亡,捡来的丫头,就是事发了,大不了将她母女二人……”
元春做了个杀的动作,惊得贾政一身冷汗,自此后对这个女儿再也不敢有半分不恭敬,低着头垂首听训,连连称是。
却说宝钗是留心元春的一举一动,黛玉在朝拜时微微侧目,果然瞧见元妃身后站着八阿哥和四阿哥。
两人皆是穿着一品仙鹤的朝服,头戴黑貂皮顶帽,中间一颗黑玉珠,脚穿暗青厚底长靴,均是正装而来。
远远看去,八阿哥儒雅如明珠玉润,四阿哥清冷如竹露清风,两人却俱屏息敛容,目不斜视的站在两边,黛玉只看了一眼,忙低下头去,此后八阿哥和四阿哥被请到客房歇息,便再也没见着了。
元妃召见完毕,早有戏班子咿咿呀呀的唱了起来,忽尔又有放烟花,炮仗的,当真是热闹之极。黛玉因见热闹的得太过不堪,略坐了一下,只觉得无趣,喝了一杯暧热的桂花酿,便信步走了出来。
紫鹃见状,忙跟了出来,却见黛玉一路上分花拂柳,离了众人,一径向潇湘馆行去。
二人走得远了,那炮竹声便隐隐约约,听得不大清楚了,倒显空中的一轮明月更加雪白明亮了。
黛玉走进竹林,坐在整根竹子抠得凳子上,安静的抬头看天,月亮满得如一轮银盘,玉辉轻泻,映得满天星子也失了平日的颜色,竹林中唯闻风声萧萧,把一切热闹都隔在了外面。
月光下的黛玉美得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紫鹃唯恐出声便惊吓到了这寂寞的仙姝,静悄悄的立在一边,她知道,自家姑娘的心是寂寞的,虽平日里与众姐妹说笑,但没有谁可以走进她的内心,因为她的内心也如这月光,明亮而洁白,只在静夜倾洒着光芒。
良久,黛玉叹了一声道:“取了我的绿绮来!”
绿绮是如海送于女儿的一把古琴,音质清澈灵透,黛玉不经易弹起,现在要弹,紫鹃忙应了一声去取。
紫鹃取了琴,想了一想,又拿着一个紫金三足莲花铜炉,加了两把檀香,悠悠的燃了,一并带来。
果然黛玉心中欢喜道:“是应该焚香净手的!”
紫鹃将琴案置好,静静的立一旁服侍。黛玉素手轻拔琴弦,一串叮咚的妙音泻珠撞玉一般流出,紫鹃只觉得琴音缠绵雅致,却不知道黛玉弹得是何曲目。
黛玉随心而弹,弹得却是一首《山之高》
山之高,月出小。
月之小,何皎皎!
我有所思在远道。
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随着灵指翻飞,黛玉宽大的水袖滑落,露出一小段洁白晶莹的玉臂,月光隔着竹林清冷的落在臂上,透出斑斑的阴影,仿佛是在臂上开出无数的银色花朵。
此时夜露浓重,风乍起,缠在竹枝上的紫蓼花落漱漱如雨,一朵一朵的沾在她的眉眼间,衣袖上,如紫色的精灵妙舞翩跹。
微风拂起淡烟般的长发,周围蕴着清甜的女儿香,令人闻琴声而策醉,闻香味而陶然。
紫鹃被这反复弹奏的单曲调而迷住了,痴痴的听着,仿佛听出了琴声里的相思之意,慢慢的坐下,托着腮想着心事。
主仆二人一蹲一坐,正沉醉在琴音之中,忽然在空气中有一缕清越的箫声昂扬而起,婉转流亮如碧波荡漾、轻云出岫,竟把这琴里的哀思淡散了一半。
黛玉一怔,指尖微凉,心中蓦明的一颤,这箫声何其熟悉,难道是……?
心神一乱,指法也乱,慌乱间拔错了两根弦,琴声顿时一滞,箫声却越发清越起来,黛玉起了好胜之心,弃了《山之高》,弹起了《玉堂春》。
贾元春素手乾坤
密室定收养可卿
林黛玉心有九窍
琴声幽箫声和鸣
《玉堂春》柔和明快,叮咚欢愉,是称颂春天的调子,弹了一会儿,果然心间那淡淡的哀愁早已随着箫声化为一缕绕指的淡烟,轻飘飘的消散于清冷料峭的春风里,唯余下轻轻柔柔的快乐。
这快乐像在风中轻舞的白色羽毛,打着旋儿,撩拔得人心微痒。
隔着一片稀疏的竹林,四阿哥眉目如远山,淡淡地立着,放下箫,和黛玉静默的对望。
紫鹃悄悄的退下,正巧碰到四阿哥的贴身小厮叫冰泉的,两人相视一笑,守在外面。
黛玉美目流转,在茵蕴乍起的薄雾中更显得蒙胧中闪着清光,纤袅的身材恰如一枝修竹,长长拖地的披风似乎不能护着这弱不禁风的身体,让人楚楚生怜。
四阿哥踏着浓重的夜露,如暗夜里的兰花,优雅的走来,在隔着三步的距离停下,深深地看着黛玉。
“你这样,如何让我放心?”
黛玉听了这话,脸颊微烫,难道是方才饮的酒劲上来,染上了淡淡的酡红。
抬眼柔声道:“怎么来这里了?”
四阿哥嘴角扯起微微的弧度:“若不来,岂不是负了这月色,还有这首《山之高》!”
又一次,仿佛透明的站在他面前,被他猜中的心事,黛玉似喜似嗔地道:“又不是为你弹的,你很自会多情!”
四阿哥微笑不语,上前一步,黛玉心想自己应该退开的,但却没有动。
四阿哥伸出温暧干燥的手握着她冰冷的指道:“夜深露重,以后不要这么晚还出来!”
黛玉要抽出手,四阿哥依旧和从前一样清冷中带着霸着,手下微用力,让她抽不出手来,脸不由得红了,甜滋滋地道:“唠叨!”
四阿哥注视着她的眸子道:“从前我以为中立就可以避免事非,殊不知我们早已身在事非中,又岂能免事非?想清而末必能清,反而让自己任人摆布。从那日我便明白了要保护自己和自己想保护的人,不是靠中立,而是靠权力!”
黛玉抬头,从四阿哥平静无波却又深遂如海的眼里似乎读懂了一些什么,他变了,是为自己吗?想到这里心中又喜又悲,缓缓地说:“其实可以不用勉强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