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策远气息已经微不可察,却还是艰难地动着唇。他知道,如果他再不说出来,他当时的想法,也许再也不会被她知晓,他不是圣人,也是不甘心自己被人误解的,更何况误解他的那个人是他一生的挚爱呢?
“我当时的箭对准的,是你的身后……”
又重复了一遍,他如释重负地合上了眼。
秦恒浑身一震,瞳孔放大,扑过去发狂地摇晃着陈策远:“陈策远,你给我醒过来,你给我说清楚!到底什么意思!到底什么意思!陈策远……陈策远!”
陈策远疲惫地地睁开了眼,气若游丝:“小晚,我好困,让我再睡一会儿……”
秦恒嘶哑地大哭了起来,她再次成了一个不知所措的小女孩,只知道叫着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不许睡!陈策远,不许睡!睡了就永远醒不过来了!陈策……”
陈策远闭着眼低低地笑:“醒不过来,就醒不过来吧……”
仿佛又是想起了什么,嘴边喃喃道:“小晚,我不会杀你……为何,你就是不信我呢……”说着嘴角又流出了一抹黑色的毒血……
“陈策远!不许睡!陈策远!陈策远……陈策远……”秦恒再也没有力气,抚着他已经冰凉僵硬地脸,低着头亲吻着他,眼泪低到他的脸颊上,又被她轻轻吻去,仿佛那样就可以赎罪,可以征求他的原谅——她已经忘记了,她的唇上还沾着致命的毒药。
“陈策远,还没有说清楚……你把话说清楚啊!!!”
那一日,战场之上,她的军队被陈家军围在谷底……她的身后,是仅剩的秦国军队……她抬眼,看到了陈策远拉满了弓弦,而箭头正对着她!
擒贼先擒王……当年,陈策远教她的……如今,正要用那一招对付她。
她也缓缓地……拉开了手上的弓箭……正对着陈策远!
两边的军队僵持着,两人的弓箭也僵持着。
势均力敌,谁也不让谁……
那时候,远方忽然有震天的厮杀的声音传了过来,她心下一惊,箭……已经从手里脱离了出去……
原来是她,先放开了箭……
原来先放开箭射出箭的人是她秦恒!
然后,贺仪就冲了上来,挡在了她的身前……陈策远的箭,刺中了贺仪的胸膛!
所有的厮杀声,好像在那一刻静止。
她没有想过,为何明明在京城的贺仪,会突然跑到战场上来,会突然死在他的面前。
原来,那引得她分神的那震天的厮杀声,是贺仪带着三千骑兵,突破了重围……
阴错阳差……
秦恒、陈策远、贺仪……到底是谁错了……
她发现最后,好像谁都没有错,错的最离谱的,还是她秦恒自己……
贺仪因她而死,如今的陈策远……也被她害死……
天地之间,到头来,竟然只剩下一个自己……
她勉强地爬了起来,却又重重地跌倒,狠狠地撞上了床,一声清脆的碰撞声从床底下传来。她想起来了,刚才陈策远还把交杯酒放在了床底下,一正一反,寓意百年好合……
她呵呵笑了笑,再次狼狈地爬了起来,如同荒原上一只受了伤的狐狸,机关算尽害人害己,她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撞倒了椅子,差点还撞到了蜡烛台,却浑然不觉那疼痛。她猛地拉开寝殿的房门,一阵冷风扑面而来,如刀割一样刺在脸上,她浑身一颤,灵台忽然清明起来。
她想起清晨大清早她就穿上了这身大红的嫁衣,在镜前整整梳妆了两个时辰,镜中的女子都变得不像是自己;她还想起早上新郎官陈策远出现在她的面前,就像少女时代的她曾经希冀期望过的那样;她还想起那个曾经无数次出现在她梦中的男子抱着她从街头走过,他身上的温度透过几层布料传到她的心底,她听到他在耳边对她笑着说:“抱紧我,我身上暖和。”
这些,都是今天发生过的时候,却为何,仿佛已经那样久远?还是,这一切,都只是她疯狂时幻化出来的一场梦境,只是为了实现她心中怨念已久的愤恨?
可是,这彻骨的寒意,却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的,发生过的。
没有一个梦境,会这样寒冷。除了现实。
如今,就连陈策远都只剩下一个冷冰冰的躯体……
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在大雪皑皑的日子里,天气总是阴沉沉的。
她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时辰了。白茫茫的冰雪世界,她穿着一身凤冠霞帔,头上还歪歪扭扭地凤冠,拖着沉沉的步伐,漫无目的地走着。每一步,都好像是千斤重。
她一把扯下头上沉甸甸的装饰物,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凤冠刹那四分五裂,支离破碎。
听说,母螳螂会在新婚之夜吃掉公螳螂,那她秦恒,算不算一只螳螂?
呵呵……从真龙天子,变成凤,又从凤顷刻变成了一只螳螂……她秦恒,可算得上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她一个踉跄,倒在了雪地里。
从不远处传来喧嚣的声音,今天是大喜的日子,那些喋喋不休的喧闹,像洪水一样淹没了她的沉默。
她一个人沉沦在无尽的深渊之中,万籁俱寂。
冷!她浑身哆嗦起来。前所未有的冷意侵袭着她,让她浑身竖起了鸡皮疙瘩,死死咬着牙关也抵制不住那彻骨的寒意!她的胸口沉重,呼吸不畅,她的下腹开始绞痛,她在看到雪地里殷红的鲜血之时,猛地惊醒,她的肚子里还有个孩子!
那是贺仪和她的孩子!
她不能死!她要活下来!
可是……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秦国国君和陈家军大将军的联姻,洞房花烛夜,谁也不敢来打扰。
一个人影都没有……
她想要呼救,可是喉咙干哑地发不出一个字……
她在雪地里绝望地无声地呐喊:谁来,救救她的孩子!!!
一个红衣的身影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她仿佛就是是从雪地里忽然出现的,又仿佛早已在一旁冷眼旁观着,那一双没有情绪深不可测的眸子,仿佛洞察了她心底所有的心思,包括那些连她自己都无法捕捉到的心思……
秦恒觉得自己更冷了,可是却忽然有了力气,猛地抬起头来,看到了那个女子眉心的一颗朱砂,就像她的红衣那样鲜艳如血。
她还记得,这是个妖。
是妖是人,她不在乎!她只要怀中的孩子能活下去!
她伸出手去,却拉不到她的一个衣角:“姑娘,你救救我的孩子……”
红溪的神色之中,流露出一种淡淡的悲悯。昔日叱咤风云的一国之君,如今,竟然也沦落到如此卑微的下场。
“我救不了他。”她淡淡道,声音如雪地一半冰冷,“他已经死了。”
秦恒脸色惨白,艰难地挪动着自己已经残破不堪的躯体,终于抓住了红溪的衣角,仿佛就是抓到了生机,顿时松了一口气,却更加卑微地祈求:“我知道你是妖,你有办法救他,你有办法救他的对不对?”
红溪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做出了嘴残酷的宣判:“他已经死了。”
“我知道他已经死了!他甚至还没有成型!” 秦恒死死地盯着红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可是我要你救活她!无论……什么代价!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救他!”
红溪凝视她许久,终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就算我能救活他,他也活不到盛世。”
秦恒心头蓦地一松,力气再次因为希冀而被抽干,贴着冰冷的雪地,却有些茫然地望着远方,聚焦在那大红的喜字上,流着泪喃喃道:“盛世?什么才是盛世?”
红溪淡淡道:“天下一统,再无战乱,百姓安居乐业。”
“呵呵……”秦恒忽然忍着剧痛笑了起来,跟着红溪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天下一统,再无战乱,百姓……安居乐业?哈哈……我秦恒活了二十一年,我父亲也活了数几十年,天下越来越乱,却从来没有见过你所说的什么太平盛世!如今的天下,秦国最乱,北燕国力最弱,西虞国君只知道求仙长生,晋国兄弟夺嫡,如今倒是神秘得很……可见这天下,还没有出现什么可以结束乱世的英雄……
她的眼中出现出一种憧憬,让她的整个脸都红润起来,眼睛也变得炯炯有神,泛着夺目的光泽:“我儿若能活到盛世,那也……够了……”
红溪知道,那是一种回光返照,她看到秦恒的嘴唇已经开始发黑了。她淡淡道:“你和他,只能活一个。”
秦恒微微笑了:“好。我把命留给他。”
红溪顿了顿,还是画蛇添足一般地问了一句:“秦国的江山,你打算怎么办?”
“让魏斯去办吧。”秦恒捂着小腹,看着鲜血慢慢地在雪地上渗透着,还是淡淡地笑着,“他会办的很好。”她已经痛得没有了知觉……
红溪一怔:“原来你知道……”
“心知肚明就好了……何必说出来呢……”秦恒笑着打断了她,“这本来就是我们秦家当年欠他魏家的……我和陈策远,争了这么多年……没想到,还是渔翁获利……真是笑话……”
“这世上的事,大多都是一场笑话。”
“红溪姑娘……你动手吧。”秦恒的眼神中满是希冀和期待。她总是担心夜长梦多,虽然有了红溪的保证,可是她还是害怕……她肚子里的孩子,才不过两个多月……真的能活么?
“好。”一个字,如同千钧。
白雪之上,没有一丝寒风。可是红溪的红袍翻飞起来。
一道妖娆红艳的光芒包围了秦恒。
秦恒蜷缩了起来,她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时候,她还没有出生,在母亲的肚子里,她沉睡着,时不时踢打着,周围是那样温暖……她知道她不可能会有那时候的记忆,可是她就是想起来了……
红溪的眼神冰冷,她的手指轻点,顷刻之间化作利刃,隔着大红嫁衣,剖开了秦恒的小腹。
秦恒笑着死在了雪地之上。
鲜血就像是生长在奈何桥畔的曼珠沙华,染红了大片大片的白雪……
她穿着大红嫁衣,死在了自己的成亲当日。
触目惊心。却也美丽得不可思议。有着被诅咒的悲壮和苍凉。
红溪的双手之上,血淋淋地抱着一个不过两个多月的孩子。也许,那还算不上是一个孩子,他甚至还没有成型,就连性别都还未可知。
她最后望了一眼秦恒,一只手解下了身上的披风,裹住了血淋淋的孩子,缓缓地往大门走去。
贺仪死了,陈策远死了,秦恒……也死了。
这一桩生意……结束了。
红溪的脚步,十分沉重,每一步都好像有千斤之重。
她只走了十步,不多不少。她抬头看到了前方站着的绛红长衫黑色长袍的李璟之,他已经没有了平日里的嬉笑神情,只是冷冷地注视着她,缓缓地走过来。
红溪只是一怔,并没有多大的表情变化。
她已经数不清,已经多少次被李璟之撞破她的秘密了。她都快要习惯他的出现,简直就是匪夷所思。
“这样的结果……你终于满意了?”李璟之冷冷地问。
红溪没有回答。
“你到底要的是什么?”他的眼神很陌生,看着红溪就好像看着一个妖孽。
虽然,她本身的确是个妖孽。 红溪还是没有回答,就要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红溪,我能希望你自己告诉我。”他顿了一顿,轻轻一叹“你所有的那些秘密。”
红溪难得地笑了一笑:“你不需要知道。事实上,我也不明白你的意思。”说着,继续机械地往前走去。
“等等!”李璟之叫住她,在她的背后问,声音在凌厉的风中有些发抖,“那一回,我跟着你到了九个月前的秦国,你是给秦恒送后悔药去了吧?她到底……最后悔的,是什么?”
红溪顿了一顿,还是缓缓地往前走着。
良久,空旷的雪地里才传来她冷清的声音:“原来我也不太明白,现在却总算有点眉目了。其实秦恒最后悔的,不是贺仪的死,不是当年没有让陈策远死,而是当初在宏岭一战的时候,他们三个人之间的阴错阳差。
“这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真相,可是她的潜意识却是明白的。人的潜意识,比人的意识更加敏锐,甚至会有预知的能力。可是秦恒的意志力非常强大,她硬生生地用意志压制了潜意识,在梦境里抹除了所有贺仪的记忆。所以,一开始,我会以为她最后悔的是当年对陈策远的放虎归山,那是她的意识提醒我的,却是个错误的答案。
“而第二次去送药,她的潜意识将我送到了那个时间和地点。所以,那时候她问都没有问清楚,甚至不需要看自己写的那封信,就已经吃下了那颗后悔药。
“她最想要改变的事实,也不是杀死陈策远,也不是挽救贺仪。而是留下一个孩子。她一生被‘秦国的血脉’这五个字牵制,可是临死之际最希望的竟然还是为秦国留下一个血脉。人类,有时候真的是很矛盾。”说到这里,她微微地叹息了一声。叹息完之后,连自己都怔了一怔。
李璟之一直安静地听着她的解释,目光越来越复杂,他望着红溪冷然的背影,眉头微蹙:“做人很矛盾,难道你们做妖的,就不矛盾了吗?”
红溪又是怔了怔,平静地回答:“我们做妖,比你们做人,更艰难。”
李璟之一愣,深深地凝视了她良久,在她再次提步之前又开了口:“这个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再没有红溪的回答,李璟之抬头,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雪地中。
大雪纷纷扬扬地继续落着……仿佛要将这一切血腥都掩盖在这纯洁的白色之中……
可是真正的仇怨纠缠,是根本无法用掩盖而消除的。
真正能结束这一切的,只有死亡。而且,是彻彻底底的死亡。
这本该是秦国最大的喜事……如今,却成了秦国最大的丧事……
秦恒的血流满了雪地,而真正骇人的,却是她的鲜血不是最初的那殷红色,而是已经化成了浓浓的黑色……而原本秦恒那绝美的容貌,也早已变得僵硬发黑。那原本就是致命的毒药。
秦恒把毒下在了自己的唇上,不仅仅是想要陈策远死,更是想要自己死。
人死了,所有的恩怨情仇……当真是烟消云散了……
秦国,作为这片陆地上最富饶的一块土地,又将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