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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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1)

第三章 (1)

他告诉我:我出生在巴兹坦谷地的埃里宗多,我的名字叫唐·约瑟·里扎拉朋戈瓦。先生,您对西班牙的情况很了解,您从我的名字中可以看出,我是巴斯克人,而且是一个老基督徒,我姓中的这个“唐”(西班牙人姓氏前的“唐”是贵族的标志。)是名符其实的。如果我在埃里宗多,我还能拿出写在羊皮纸上的家谱给您看哩。家里人要我进教会,他们让我受教育,但是我没有好好用功,我太爱玩网球(这儿的“网球”指老式网球。)了,我的一生就是毁在这上面的,我们纳瓦尔人一旦玩上网球就什么也不顾了。有一天,我赢了,一个阿拉瓦省的小伙子故意和我找碴儿,我们抄起马基拉(“马基拉”是巴斯克人用的一种铁棍的名称——原注)打了一架,我又赢了,但是这次我不得不离开了家乡。

路上我遇到一些龙骑兵,便加入了阿尔芒扎轻骑兵的队伍,我们山区的人,对当兵这一行学起来很快。不久我便成了轻骑兵队队长,他们答应可以让我晋升为中士,可就在这时,我很不幸被派去看守塞维利亚的卷烟厂。如果您到过塞维利亚,您肯定看到过那幢高楼,在城墙外,靠近瓜达基维尔河的地方。那扇工厂的大门和大门口的警卫室至今还在我的眼前。西班牙士兵值勤的时候,不是玩牌,就是打瞌睡,而我呢,作为一个真正的纳瓦尔人,总是想找些事干干。有一次我正在用黄铜丝做一根链条,用来系在火铳的通针上,突然,同伴们叫了起来:“钟声响了,姑娘们要回厂上班啦!”您知道,先生,厂里有四五百女工,在一个大厅里卷雪茄,没有“二十四(当时西班牙负责市政府和警察局事务的行政官员被称作“二十四”。

——原注)”的允许,男人是绝对不准进那儿的,因为天热的时候,她们的穿着很随便,尤其是年轻姑娘们。女工们吃完午饭回厂的时候,不少小伙子都要去看她们经过,千方百计向她们献殷勤;姑娘们一般很少会拒绝像一条绸面纱那样的礼物。想垂钓的人,只要弯下身子就能捡到鱼。当别人忙着看女人的时候,我还是坐在我的靠门边的凳子上,我那时还很年轻,总是在想念家乡。我不相信不穿蓝裙子、没有两条发辫垂到肩上(这是纳瓦尔及巴斯克省乡下妇女的普遍的打扮样式。——原注)的姑娘,会有漂亮的脸蛋;而且安达卢西亚的姑娘使我害怕,我还不习惯她们那种脾气:老是开玩笑,从来没有一句正经话。所以,我还是专心致志打我的链条。这时,我听到一些市民在叫:“瞧,吉塔纳来啦!”我抬起头来便看见了她。这天是星期五,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日子。我看见了您也认识的卡门,几个月以前我就是在她那儿遇到您的。

她穿着一条非常短的红裙子,露出满是破洞的白丝袜,一双小巧玲珑的摩洛哥式的红皮鞋,上面系着火红色的缎带。她撩开头纱,露出双肩,以及别在衬衣上的一束金合欢花,嘴角上还衔着另外一朵金合欢花。她扭着腰肢往前走,活像科尔多瓦养马场里的一匹小母马。在我的家乡,看见这身打扮的女人走过,大家都会划十字的;可是在塞维利亚,每一个人对她这副模样都会说上几句打情骂俏的恭维话。她对这些话对答如流,一面使着媚眼,拳头插在腰上,就像一个真正的波希米亚女人那样淫荡无耻。起先,我并不喜欢她,便重新干我的活儿。但是,她像所有的女人和猫一样,你叫她她不来;你不叫她她反倒来了。她走到我面前停下,对我开了腔:

“老兄,”她用安达卢西亚人的方式对我说,“能把那根链条送给我去系在保险箱的钥匙上吗?”

“这是我用来系在我的火铳通针上的。”我回答。

“你的火铳通针!”她笑着大声说,“啊,这位先生,原来是绣花的,既然他需要别针!”(“火铳通针”原文为“épinglette”,“别针”原文为“épingles”。这是卡门利用两字读音上较相似而开的文字玩笑。)

所有在场的人都笑了起来,我感到自己的脸涨得通红,不知怎样回答才好。

“喂,我的心肝。”她接着又对我说,“请给我量七尺黑花边,做一条头纱,我心爱的卖别针的!”

说着,她拿起衔在嘴里的金合欢花,用拇指对着我一弹,正好打中我的眉心。先生,这一下就像子弹打中了我一样……我简直无地自容,像木头似的呆呆地站着。她走进工厂以后,我看见那朵花就掉在我两脚之间的地上;我那时不知中了什么邪,竟趁着伙伴们不注意时把花捡了起来,飞快地把它当作宝贝似的藏进我的上衣口袋里。这是我做的第一件蠢事!

两三个小时以后,我还在想这件事,这时,一个看门人气喘吁吁,慌慌张张地跑进警卫室,对我们说,卷烟厂的大厅里有一个女人被杀了,得派一个卫兵去。中士叫我带上两个人去那儿看看。我带人上了楼,谁知道,当我进入大厅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三百个光穿着衬衣或是跟光穿衫衣差不多的女人。她们大喊大叫,手舞足蹈,乱作一团,喧嚣声响得连天上打雷都不会听到。一边,有一个女工仰面倒在地上,她浑身是血,脸上有一个“×”形的伤口,是被人用刀子划的,有几个好心肠的女工正忙着在救护她。在受伤者的对面,我看见卡门被五、六个女工抓着,那个受伤的女人大声哭喊着:“让我做忏悔!让我做忏悔吧,我快要死了!”卡门则一声不吭,她咬紧牙关,眼睛像一条变色龙似的滴溜溜打转。“出了什么事?”我问。所有的女工同时向我陈述,我好不容易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事情大概是这样的:那个受伤的女人吹嘘口袋里有好多钱,足以在蒂亚纳市场买下一头驴子。“怎么,”多嘴快舌的卡门说:“你有了一把扫帚(西方传说中扫帚是巫婆作法时用的工具,可以当马骑。)还不够吗?”那个女人被这种挑衅激怒了,也许是因为这句话触犯了她的心病,便回答说她还好不是波希米亚人也不是撒旦的教女,根本不知道怎么用扫帚;而卡门希达小姐呢,市长先生不久便会带着她去散步,后面再跟上两个听差为她驱赶苍蝇,这时候她便会认识她的驴子了(在古西班牙,那些被认为是轻浮淫荡的妇女,会被罚骑着驴子由市长带着游街,后面跟着两个卫士挥动皮鞭不断抽打。)。“那好,”卡门说,“我先在你的脸上为苍蝇划一道饮水槽(“苍蝇的饮水槽”,意即又长又宽的伤口。),我还想在上面划些方格子哩。”就这样,嚓!嚓!她抓起切雪茄的刀在她的脸上划了个圣安德烈十字(圣安德烈十字:圣安德烈是一位圣徒,在土耳其传教时被抓,被土耳其人钉在十字架上,十字架的横木是斜的。)

案情很清楚。我抓住卡门的手臂,很客气地对她说:“大姐,得跟我走一趟了。”她瞧了我一眼,好像认出了我,但是她用一种听天由命的神情对我说:“好,我们走吧,我的头巾在哪里?”她把头巾裹在头上,只露出一只大眼睛,随后像绵羊那样温顺地跟着我带去的那两个兄弟走了。到了警卫室,中士说案情很严重,必须把她关进监狱;而带她去监狱的差使又落在我的头上。我让她走在两个龙骑兵中间,自己走在后面,正如在这种情况下,一个班长应该做的那样。我们开始向城里进发。起先那个波希米亚女人还默不作声,但一走进蛇街——您是知道这条街的,弯弯曲曲,真像条蛇,她先是拉下头巾披在肩上,好让我看见她那迷人的小脸蛋,并且尽可能地转过头来,对我说:

“长官,您要把我带到哪儿去?”

“带到监狱里去,可怜的孩子。”我尽量用温和的语气回答她。一个优秀的士兵对一个囚犯说话时理应如此,尤其是对一个女犯。

“啊呀!那我怎么办啊?长官大人,可怜可怜我吧,您那么年轻,又那么和气!……”然后她压低嗓门对我说,“让我逃吧,我给您一块巴尔?拉希,它可以让您得到所有女人的爱。”

先生,“巴尔?拉希”是一块磁石。据波希米亚人说,只要懂得使用秘诀,就可以用它来施展魔法。比如把它磨成粉放进一杯白葡萄酒中给一个女人喝下去,她便会百依百顺。

我尽量装出一副严厉的样子回答她:“别说废话!我们要送你去监狱,这是命令,是无法可想的。”

我们巴斯克人的口音和西班牙人的口音有非常明显的区别,别人很好分辨。而且在西班牙人中没有一个咬得准“bai jaona”(巴斯克语。意思是:是的,先生。——原注)这句话的音。因此卡门毫不费力就能猜出我是外省人。您知道,先生,波希米亚人没有固定的家乡,他们到处流浪,会多种语言。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住在葡萄牙、法国、西班牙外省、卡塔卢尼亚,到处都有他们的家。甚至和摩尔人、英国人,他们也能交谈,卡门的巴斯克语也讲得很好。

“Laguna, ene bihotsarena,(巴斯克语:我心爱的朋友。)我心爱的朋友,”她突然对我说,“您和我是同乡吗?”

我们的语言真是太美了,先生,在外乡听到乡音,我们会浑身发麻……(“我希望有一个外省的忏悔师。”说到这儿,那个强盗约瑟?纳瓦诺低声补充了一句。)

沉默片刻之后,他继续说下去。

“我是埃里宗多人。”我用巴斯克语回答她,我听到她讲家乡话,心里非常激动。

“我,我是埃查拉尔人。”她说,(这个地方和我们家相距四小时距离。)“我是被波希米亚人带到塞维利亚来的,我在烟厂工作想挣点钱回纳瓦尔去,回到我母亲的身边去,可怜的母亲只有我一个可依靠的人,只有一个小型的‘巴拉特查’(意思是:园子,花园。——原注),种着二十棵酿酒用的苹果树。啊!如果我能回到家乡,面对白雪皑皑的高山,那该有多好啊!他们欺侮我,就是因为我不是这个到处都是骗子和卖烂桔子的地方的人。所以这些臭婆娘都来对付我,因为我对她们说,她们塞维利亚所有的‘雅克’(意思是:勇敢的人,假充好汉的人。——原注),拿着刀子也吓不倒我们家乡一个戴蓝色贝雷帽、手拿‘马基拉’的小伙子。老乡,我的朋友,难道您对一个同乡姑娘一点忙都不肯帮吗?”

她在说谎,先生,她老是说谎,我不知道在这姑娘的一生中有没有说过一句真话。可是,只要她开口说话我就不由自主地信以为真。她说的巴斯克语走腔跑调的,我却完全相信她是纳瓦尔人。其实只要看看她的眼睛,她的嘴和她的脸色就能知道她是波希米亚人,可是我那时已经魂灵出窍,什么都没在意,我只是想,如果西班牙人敢说我家乡的坏话,我也会划破他们的脸,就像她刚才对她伙伴所做的那样。总之,我就像一个喝醉酒的人,开始说傻话,并准备做傻事了。

“如果我推您,如果您跌倒了,我的同乡,”她又用巴斯克语对我说,“那么那两个卡斯蒂利亚新兵就别想再抓住我……”

说真的,我这时候已经把命令忘了,把一切都忘了。我对她说:“好吧!我的朋友,我的同乡,试试看吧,但愿山上的圣母保佑您!”

这时,我们正走过一条狭窄的小路,在塞维利亚这样的小路比比皆是。突然,卡门回过身来,对我当胸一拳,我故意仰面摔倒在地。她纵身一跳,跨过我的身子,便飞奔起来,我们只看到她的一双腿在飞快地跑。有一句形容一个人跑得快的谚语就是“巴斯克人的腿”,她的腿的确不赖……既跑得快又长得漂亮。而我呢,立刻站起来,但是把我的长枪(西班牙所有的骑兵都拿长枪。——原注)横着,挡住了两个伙伴的路,使他们没法去追。然后我也开始跑起来,他们在我后面跟着。但是要抓住她谈何容易!我们穿着带马刺的靴子,拿着马刀,扛着长枪,怎么还能跑得快!还不到我对您说这几句话的功夫,那个女犯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而且,本区的所有妇女都帮她逃跑,还作弄我们,故意指东道西,让我们来回白跑了好几次,最后只得空手回到警卫室,当然没有拿到典狱长收到犯人的回单。

两个士兵,为了免受惩罚,说卡门和我说过一通巴斯克语,而且说真的,一个那么娇滴滴的小姑娘,只一拳就轻而易举地把像我这样结实的男人给打倒了,这显然不合情理。这件事非常可疑,也可以说非常清楚。当天下班时我便被革了班长的职,而且还判我一个月的监禁,这是我入伍以来第一次受罚。本来以为十拿九稳的晋升中士一事,现在也与我彻底无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