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
在监狱中的头几天,我的心情非常沮丧。在我开始当兵的时候,我总以为自己至少能成为一名军官。我的同乡龙加、米纳,都已经当上将军了,查帕朗迦拉和米纳一样是个“黑人”,而且和他一样逃到贵国去了,他竟然也当上了上校。他的兄弟和我一样是个穷光蛋,我和他在一起玩了不知多少回网球哩。我对自己说:你入伍以来那么长时间没受惩罚,现在全完了,有了这么一个不光彩的记录,以后要想重新得到长官们的赏识,必须比以前当新兵的时候多花十倍的力气来工作!可是为什么我会受处分呢?就是为了一个取笑过我的波希米亚女无赖,而她或许这时正在城里某个角落里偷东西呢。然而我还是禁不住要想她。您相信吗?先生,我看见她逃走时穿着的那双满是窟窿眼儿的丝袜,不断在我的眼前闪现。我透过监狱的栅栏往街上张望,在所有过路的妇女中,我没有找到一个女人比得上这个小妖精的。我还不知不觉闻到了她扔给我的金合欢花的香味,花虽然已经干枯了,却仍然保持着芳香……如果世上真有什么巫婆的话,她准是其中的一个!
有一天,狱卒走进来,给我一只阿尔卡拉(阿尔卡拉,离塞维利亚八公里远的一个小镇,出产香甜可口的小面包。据说那是因为阿尔卡拉的水好才使面包有这么好的质量。每天都有大批这样的小面包运往塞维利亚。——原注)面包。
“拿去。”他说,“这是您表妹给您送来的。”
我接过面包,心里很纳闷,因为我在塞维利亚根本没有什么表妹,我看着面包心想,也许是搞错了。但是面包香喷喷的那么诱人,我也顾不得是哪儿来的,送给谁的,打定主意把它吃了再说。正想把它切开的时候,不料我的刀子碰到了一样硬家伙。我一看,原来面包在烘烤之前,已经在面团里放进了一把英国锉刀;另外还有一枚值两块钱的金币。毫无疑问,这是卡门送来的礼物,对于他们这一民族来说,自由就是一切,他们会为了少坐一天牢而不惜放火烧掉整个城市。这个女人也真聪明,居然用这个面包骗过了看守。有了这把小小的锉刀,一个小时之内,最粗的窗栏杆也可以被锉断。有了这枚值两块钱的金币,我可以到出狱后经过的第一家旧衣店里买一套平民百姓的衣服,换下我那身制服。您知道,一个曾多次在家乡的悬崖上掏巢捉小鹰的人是不怕从至少有三十尺高的窗户跳到大街上去的。但我不想逃跑,我还有当兵的荣誉感,在我看来,开小差真是罪大恶极,我只是对她能不忘旧情而非常感动。坐牢的时候,想到外边有一个朋友还在关心你总是很高兴的,那枚金币使我有些不快,我真想还给她,但是到哪儿去找我的债主呢?我觉得这事不好办。
降级仪式举行之后,我以为不会再受什么羞辱了。可谁知还有一件丢脸的事正等着我,要我忍气吞声地去做,那就是出狱以后,我被派去像小兵一样站岗。您没法想象,一个有远大抱负的男子在这种情形下的心情。我觉得还是被枪毙了好,至少你能独自一人走在前面,一群人马跟在身后。那时候你只有一个感觉:那就是全世界的人都在注视着你。
那天我被派在上校的门口站岗。他是个有钱的青年,脾气随和,喜欢吃喝玩乐。所有的年轻军官都到他家里去,还有一些平民百姓,也有女的,据说是一些女戏子。就我的感觉来说,就好像全城的人都约好了来到他家门前来看我。上校的车子来了,车上还坐着他的随身男仆,您知道走下车来的还有谁?就是那个吉塔纳!这一次她打扮得非常妖艳,花枝招展,全身镶着金片,系着饰带,金灿灿亮闪闪的,一条连衣裙和一双蓝色的鞋子上都缀满了亮片,全身都插着鲜花,飘着饰带。她手里拿着巴斯克人用的小鼓,和她在一起的还有两个波希米亚女人,一老一少,她们通常总是由一个年老的领着,另外还有一个老头儿带着吉它,也是波希米亚人,是来为他们伴奏的。您知道,人们常喜欢请几个波希米亚人来参加聚会,助助兴,让他们跳个罗马里舞;这是他们民族的舞蹈,还让他们玩一些其他的把戏。
卡门认出了我,我们互相看了一眼,我那时不知为什么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
“Agur Laguna,”(您好,老乡——原注)她对我说,“我的长官,您怎么像一个新兵似的在站岗啊!”
我还没来得及找出一句适当的话来回答她,她已经进屋去了。
所有的客人都在内院(塞尔维亚大部分房子都有内院,内院四周围着柱廊。夏天人们就待在这里。院子的顶上盖着布蓬,白天在上面洒水,晚上把它收起来。朝向大街的门几乎总是开着的,通到院子里去的过道由一道铁栅栏门隔开,门上有非常精致的雕花。——原注)里,尽管人很多,我隔着栅栏几乎能看见院内所发生的一切,我听到里面传来的响板声、鼓声、笑声和喝彩的声音,有时,当她拿着鼓纵身跳起来时,我还能看见她的头。我还听见军官们对她说了许多使我脸红的话,她回答什么,我不得而知。我想,就是从这天起我才开始真正爱上她的。因为有三四次,我真想冲进内院去,用我的军刀,捅穿那些向她献殷勤的轻浮男子的肚子。我痛苦地熬了一个小时。这时那些波希米亚人出来了,还是用车子把他们送回去。卡门在走过我身边的时候,用她那双您所熟悉的眼睛看了看我,低声说道:
“老乡,如果爱吃油炸鱼,你可以去蒂亚纳,找里拉?帕斯蒂亚。”
她一头钻入车子,敏捷得犹如一头小山羊。车夫赶打着骡子,带着这群欢乐的人不知去哪儿了。
您一定会猜到,下岗以后,我就去了蒂亚纳。但首先我刮了刮胡子,刷子刷衣服,就像去参加阅兵典礼的日子那样。她果然在里拉?帕斯蒂亚家里,他是卖油炸鱼的,也是波希米亚人,黑得像个摩尔人,好多市民都喜欢到他那儿去吃油炸鱼。特别是,我深信,自从卡门在这儿落脚以后,来吃的人更多了。
“里拉。”她一看见我就说,“我今天什么事都不干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说。走,老乡,我们去散散步吧。”
她用头巾裹住脸,我们来到街上,不知该去哪儿。
“小姐。”我对她说,“我想我该谢谢您在我坐牢时还给我送来礼物。我把面包吃了,锉刀可以用来锉我的长枪,我把它留下作为您给我的纪念品,但是钱,我还给您。”
“怎么!你还把钱留着!”她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不过这样也好,我正缺钱花!但管它呢,走路的狗是不会饿死的(波希米亚谚语:Chuquel sos pirela, cocal terela:意即:跑路的狗,总找得到骨头——原注)。好,去把钱吃掉,算你请客。”
我们又折回塞维利亚城。走到蛇街的街口,她买了一打桔子,叫我用手帕包着。走了没多远,她又买了一只面包,一些香肠,一瓶芒扎尼拉酒,最后走进一家糖果店,掏出我还给她的金币,以及她口袋里的另外一枚金币和几枚银币往柜台上一扔。然后要我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我只有一枚银币和几枚铜币,都给了她,并为自己只有这一点点钱而感到很惭愧。我真怀疑她要把整个铺子都买下来,她尽挑最好、最贵的东西买,什么甜鸡蛋黄、牛轧糖、糖渍水果等等,直到把所有的钱花光为止。我只好用几只纸袋将这些东西装起来。您也许知道冈底雷约街,那儿有一尊唐?佩德罗国王的头像(唐?佩德罗国王被称为“残酷的人”,而他的王后“天主教徒伊莎贝尔”我们则叫她“伸张正义的人”。国王喜欢晚上冒险在塞维利亚的街道上散步,寻找刺激,就像穆罕默德的继承者哈里发哈恩—阿尔—拉希德那样。
有一天晚上,他在一条偏僻的小路上与一个唱小夜曲和女人谈情的男子吵架,两人打了起来,国王杀死了那个谈情说爱的骑士。听到击剑声,一个老妇人从窗口伸出头来,她手里拿着一盏名叫“冈底雷约”的小灯,将整个场面照得一清二楚。唐?佩德罗尽管身手矫捷,却有一个奇怪的毛病,走路的时候他的髌骨会咯吱作响。老妇人一听这咯吱声便毫不费力就认出了他。第二天,“二十四”来向国王汇报:“陛下,昨晚有两个人在某街打架,其中一个被打死了。”“你查清凶手是谁了吗?”“是的,陛下。”“为什么不处罚他呢?”“正等您的命令哩,陛下。”“按法令办。”前不久国王刚颁布过一道法令,“凡决斗者必斩首。并把他的头颅挂在交战的地方。”“二十四”将这件事处理得非常得体。他把国王一尊雕像的头锯了下来,放在那条街中央的一个壁龛中。国王和塞维利亚的市民们都觉得这样处理很好。
那条街就以老妇人那盏灯命名,叫“冈底雷约”街。——以上是民间的传说。苏尼加所叙述的情况有所不同(参见《塞维利亚编年史》第二卷第一百三十页)。不管怎样,在塞维利亚确实有条冈底雷约街。街上有一尊半身石雕像,据说就是唐?佩德罗的像。遗憾的是,这尊石像是现代的作品,旧的在十七世纪已剥落毁损。市政府就换上了我们今天看到的那尊雕像。——原注),它本该使我产生许多联想。我们在那条街的一座旧屋前停了下来,她走进过道,敲了敲底楼的门。一个波希米亚女人,模样活像魔鬼的门徒,来替我们开了门。卡门用罗马尼语对她说了几句,那个老太婆先是咕噜了一阵。为了使她闭嘴,卡门给了她两只桔子,一把糖果,还让她尝了几口酒,然后卡门为她披上斗蓬,把她送出门口,随后,她插上了门闩。当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时,她便开始像一个疯子似的又跳又笑,嘴里唱着:“你是我的罗姆,我是你的罗密(波希米亚语。“罗姆”为丈夫,“罗密”为妻子。——原注)。”
我呢,站在屋子的中间,手里拿着一大堆买来的东西,不知往哪儿放。她将这些东西都扔在地上,并跳起来搂住我的脖子,对我说:“我偿还我的债,我偿还我的债!这是加莱(男的称“加罗”,女的称“加利”,复数为“加莱”,都是“黑人”的意思。是波希米亚人对自己的称呼。——原注)的规矩!”啊,先生,那一天,那一天有多美啊!……我一想起那一天,我就忘了还有第二天。
强盗约瑟·纳瓦诺说到这里突然停住,沉默了片刻,然后又点了一支雪茄,继续说下去:
我们在一起度过整整一天,又是吃又是喝,还干别的事。当她像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吃饱了糖果之后,又抓了几把放进老太婆的水壶里,说是给她做果汁饮料;还把甜鸡蛋黄压碎,扔到墙壁上说:“免得苍蝇来打搅我们。”总之一切坏事蠢事她都干得出来。我说很想看她跳舞,但是到哪儿去弄响板呢?她马上把老太婆惟一的一只盘子敲碎,敲打着这些陶瓷碎片跳起罗马里舞,跟打着乌木或像牙响板别无两样。我可以向您保证和这个姑娘在一起,是不会感到寂寞的。夜幕降临了,我听到了召唤归营的鼓声。
“我得归队集合了。”我对她说。
“归队?”她很轻蔑地说道,“难道你是个黑奴,听人随意摆布的?你真像只金丝雀,穿的衣服像(西班牙龙骑兵穿的制服是黄色的。——原注),脾气也像,去吧!胆小鬼!”
我于是便留了下来,准备回去受罚。
第二天早晨,是她提出我们该分手了。
“听着,亲爱的约瑟。”她说,“我对你的债算是偿清了吧!根据我们的规矩,我并不欠你什么,因为你是个外族人。但你是个英俊的小伙子,我喜欢你,现在我们两讫了,再见吧。”
我问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她。
“等你不再那么傻的时候。”她笑着回答。
然后,她用略微正经一些的口气说道:
“你知道吗,小子?我想我是有点爱上你了!可不会长久的,狼和狗不会长久和睦相处,如果你肯接受埃及人(波希米亚人自称为埃及人,详见本书第四章。)的规矩,也许我会做你的罗米,但这些都是蠢话,根本不可能办到。好了,小子,相信我,在这件事上,你占了不少便宜。你遇上了一个魔鬼,是的,魔鬼。魔鬼不一定总是面目狰狞的,他可没掐断你的脖子。我披着羊毛,但我不是绵羊(波希米亚谚语。——原注)。到你的圣母面前去点支蜡烛吧;她理应得到这份崇敬。走吧,再说一次再见,别再想念卡门希达。要不然她会让你娶一个木腿寡妇的(指绞架。——原注)。”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拔出门闩,到了街上,披上头巾转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