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大韩继被打得头破血流、押回经济所时,张纯音便借机在顾准暂居的斗室悄悄放了自己一个月的工资,八十元钱。彼时顾准就曾感动道:"我知道一定是你。真是雪中送炭啊,我也正想问你要呢。我被他们弄得险些没钱吃饭了。"心地善良的张纯音劝顾准多保重,又屡次派咪咪给他偷送食品,捎带鼓励的口信。
见顾准很喜欢自己的女儿,她干脆拉着咪咪的手说:"要不你就拜顾伯伯为师,常去看望他吧。"于是,咪咪成了顾准的跟屁虫。月神无语,默默地注视着在田间散步的咪咪和顾准。
针对当时甚嚣尘上的"知识无用论",顾准语重心长道:"你可千万别信这一套啊。一个民族如果不读书,就注定要灭亡。可我深信中华民族一定不会灭亡。终有一天,这个社会迫切需要有知识的人去建设,谁有本事谁上。如果你没有,那就太可悲了。你应该像小孩子捡石子那样,不断为自己搜集知识。"见她若有所思,顾准又道:"人一定要有个目标。无论如何都要坚定地向着这个目标走下去,否则就是行尸走肉。你现在就要给自己定一个高一些的目标,百折不挠。须知"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取法乎中,仅得其下"。"从那时起,张纯音便欣慰地看到,每天收工后,顾准都和咪咪并排坐在棉花仓库外的小木凳上,教她数学、物理等文化课。
日落黄昏给干校这幅最美的画面镶上了一道暖暖的金边。一次,顾准被揪斗回来,悄悄对咪咪说:"刚才,你别看我前面的头要低到地面了,其实,后面的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啦!"这笑中有泪的情节便是电影《美丽人生》也模仿不来。慢慢地,张纯音开始毫不避嫌地去照看顾准。年轻时在上海读书,满大街贴的都是由顾准签署的政府布告,从那时起她便对这个党内的大才子心生仰慕。
而此时,顾准却悲戚道:"我现在凄凉如丧家之犬啊!"张纯音望着顾准,真挚道:"你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顾准难过道:"我真羡慕你有一个好女儿,我现在连自己的孩子是否活着都不知道!"张纯音诚恳道:"孩子们对你这种态度,你也要承担一定的责任。
你只和他们说社会上那些"正面"的话,而我就对孩子说真话。我告诉她,右派分子其实都是受委屈的好人,还带她见了好几个右派。"顾准喟然长叹,半晌无语。一次,又被拉出去猛斗后,顾准幽幽道:"坚持研究和探索的大凡是两种人。一种为了谋生或谋利,另一种为了探索真理。我一生都不愿放弃探索真理,我受的痛苦就是我得到的快乐。科学的大门就是地狱的大门,我一定要蹚过这个地狱!"张纯音崇拜道:"你一定要把你的思想留下来,找个机会写吧!"其实一直以来顾准都是一边劳动,一边观察思考。他在日记中以坚定不移的口吻道:"一个人用生命写出的东西,并非无聊文人的无病呻吟,那应该是铭刻在脑袋中,溶化在血液里的东西。"
卑微者最先醒来
1971年4月,干校搬到信阳以北的明港镇。随着高层矛盾激化,贵为"中央文革小组"组长的陈伯达突然被宣布为"反党分子"。全国范围内进行的"批陈整风"使"文革"成了一场闹剧,不少人借机要求中央对极"左"路线公开纠偏。
明港的气氛也有所缓和,顾准主动给自己解禁,在营房(原是一个团的驻地)捧着一本中英对照的《圣经》,旁若无人地看了起来。
军宣队的参谋见状,严厉斥责道:"马克思早就说过,宗教是麻醉人民的鸦片,你怎么能看《圣经》?!"岂料几天后,顾准当着众人的面笑嘻嘻地拿出一本列宁的《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跟这个参谋理论:"列宁说,修正主义者为了一碗红豆汤出卖了长子权,这是什么意思?"参谋被考住了,呆若木鸡。顾准趁机把他教训了一通:"这个典故就是出自我正在读的《圣经》。《旧约·创世记》里讲,犹太族长的长子以扫又饿又累快要晕倒了,向弟弟雅各要一碗红豆汤,雅各让他用族法规定的长子继承权交换。以扫贪图眼前小利,便放弃了最重要的东西。"并嘲讽道:"你不读《圣经》,就根本读不懂列宁!你说,我凭什么不能读《圣经》?"从此,军宣队的干部一见到顾准就躲得远远的,怕遭他羞辱。在顾准的示范下,右派们纷纷"效尤",为争取各自的权利同军宣队打起了拉锯战。然而,内斗永远是国人技法娴熟的天赋。敌人稍显势弱,出卖同志的"积极分子"便如雨后春笋一般涌现出来了。吴敬琏躲在营房收听"美国之音",被叛徒举报,大斗数次;骆耕漠从夫人处带回一些面粉和花生米藏在宿舍"打牙祭",并接济了一下顾准,结果被举报为"资产阶级意识",公开批斗;丁声树的妻子关淑庄早年留学哈佛,获博士学位,是熊彼得的弟子。她蹲在冰冷的河边洗衣服时,对咪咪轻声说了一句"我们在美国时,用洗衣机洗衣服,是自动的",立即被一旁偷听的"积极分子"举报,因"宣扬资本主义优越性"而挨斗。
然而,无论告密者还是强权主义,在科学面前都不得不低下其猥琐或高傲的头颅。
一日,正是数九寒天,明港干校却没有任何燃料可以取暖。一个右派冻得缩手缩脚,随口抱怨道:"真是冷死了,有煤就好了!"军宣队的于排长闻言怒叱道:"怎么没有煤?"他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地面:"我们脚下就有煤,问题是要劳动!"他不知道的是,中科院的地质学家早就研究过,这一带根本没有煤矿。顾准等人在背后给这个爱说大话的排长取了一个响亮的雅号"于有煤",一时传为笑谈。
在顾准的号召下,众人齐心协力,终于争取到了自由读书的权利。这在"文革"几乎不可想象。
一天,经济所的年轻研究员赵人伟拿着一本英文版的小说《茵梦湖》找到顾准,向他请教其中的语法问题。
顾准翻了一会儿,十分喜欢,便对赵人伟道":把书留下让我看几天吧。"这是19世纪德国作家施托姆的中篇作品,开头非常感伤:"晚秋的一个下午,一个衣冠楚楚的老人沿着大路慢慢地走着。他那双黑眼睛好像凝聚着全部早已逝去的青春。"这部三万字的抒情小说讲述了男主人公莱茵哈德在年轻时和秀美的伊丽莎白情投意合,但他从来没向她表白过--即使当他将要告别故乡,去往遥远的地方。伊丽莎白虽然深爱着莱茵哈德,但在母亲的压力下还是嫁给了一个有钱人,铸成了终生的遗憾。多年后,两人虽又重逢,但也只能将爱意蕴藏在心间,发乎情止乎礼。从此,莱茵哈德茕茕孑立,孤苦伶仃,一心钻研学问,皓首穷经。
主人公的命运打动了顾准,他边读边哭,泪如雨下,看完后又把它推荐给了张纯音:"我很像书中的这个男人呀!"张纯音和咪咪用几个夜晚一起读完了这个哀婉的故事。还书时,她对顾准道:"《茵梦湖》是哀而不怨,乐而不淫啊!"顾准然其说。同时,对自己余生要走的路更加确信了。在一篇题为《十年来的苏联经济》的文章中,他以犀利的笔调,锋锐的思想,手起刀落地预测了苏共的解体:
他们的经济是有发展的,但这仍是备战经济体制的发展,而且是一种极其笨拙、悉索敝赋的以供军备的那种发展。一句话,斯大林主义的经济体制,对他们已经积重难返,成了不治之症了。
他们的经济体制本质上是一种浪费和窒息的制度,用在军费与基本工业扩展上的比例很大,用于增加消费基金的数额,永远跟不上工资的增加……我想,在看得见的将来,这个看起来都难受的体制还是会歪歪斜斜地向前走,但是会有一种力量来推翻这个令人窒息的制度。
同时,他跟吴敬琏约定:从最重要的希腊史(西方文明的源头)展开,进行一次历史漫游。
边研究、边讨论,吴敬琏从顾准身上获益匪浅。心悦诚服的他干脆拜顾准为师,聆听那醍醐灌顶的教诲:
"要把中国的事情弄清楚,首先得钻研世界文化史,经济史,政治史,宗教史,对整个人类文明做一番整理。然后,回过头来分析中国的问题,并探索人类的发展。"孤独的人最容易找到真理,因为他不属于任何利益集团,除了真理,没有可以凭依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