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如此不可顾准传
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顾准对真理执着无畏、飞蛾扑火的追求,替一代知识分子洗刷了身上的耻辱。
然而,他认识世界的目的又并非知识分子式的智力满足。他所做的一切研究,一切的幻灭与重建,都是为了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
顾准是孤独的,但他的孤独,是一个认识到绝境之后,又心甘情愿地停留在这个绝境当中的选择。
希望交织着绝望
陈敏之获悉,迅速从上海起身来京。整洁明亮的病房里,顾准紧攥着六弟的手,悲怆道:"我这次从前门进来,要从后门出去了!"陈敏之强忍泪水,宽慰他好好养病。顾准又道:"想见见几个孩子。"望着哥哥凄凉的神态,陈敏之点头道:"我一定为你转达到。"顾准激动地追问:"在我临终时,他们会来见我吗?"陈敏之不敢确定,只好轻声道:"这得由他们自己来答复了。"第二天,陈敏之给顾准的子女们写了一封长信:
历史上有许多先行者,不为同时代的人理解,被视作异端。你们的父亲比我和你们的眼光要远大得多。多年以来,他不过是在探索当代和未来的一些根本问题的答案,如此而已。如果有人以他为辱,我却以有他这样的哥哥为荣……顾准也附了一张条子:"很想见到你们。我已经宽恕了你们曾经对我的态度,希望你们也宽恕我害了你们。"陈敏之把信和条子都交给孩子们看,百般劝说,却遭到他们的一致回绝,理由是"怕受影响"。顾准闻言,怅然喟叹:"我人都快死了,还怕受什么影响?"陈敏之无语,只见顾准愣愣地盯着空荡荡的天花板出神,心中非常难过,只得默默地转身。在顾准的请求下,陈敏之又给时在长春的顾重之(顾准小儿子)单独去了封电报,希望他务必过来一趟,却再次收到冰冷的回信:
在对党的事业的热爱和对顾准的憎恨之间是不可能存在什么一般的父子感情的。
我是要跟党跟毛主席走的,我是决不可能跟着顾准走的,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采取了断绝关系的措施。我至今认为是正确的,丝毫也不认为是过分。
这封信,陈敏之始终没敢拿给顾准看。
89岁高龄的顾庆莲得知顾准病危,不住地用衣袖揩拭泪水,对陈敏之道:"我本来想,在我病倒的时候,让老五来服侍我。想不到,他竟然要先我而去了。"她步履蹒跚地走出家门,却被女婿施义之(1917-1995)拦下了。顾庆莲老泪纵横道:"已经十年不见,实在想去见见啊。"施义之还是不撒手。他并非不通人情,相反,当年汪璧自杀后,正是他立刻把顾准的孩子都叫到自己家保护起来。施义之只是见惯了政治斗争的残酷无情,曾亲眼看见前任公安部长李震上吊自杀,两个副部长被中央警卫局逮捕。如果任由顾庆莲走出这座大院去看顾准,那么老太太能否全身而归都是问题,自己的家庭也可能遭遇灭顶之灾。
顾庆莲放弃了,她选择每晚坐等陈敏之从医院返回,向她叙说顾准的病情。
当她听说儿子只能吃流食时,便背着众人掏出钱,让保姆买来母鸡,每天一大早起床,亲自下厨,为他熬汤。
病榻上的顾准,喝着母亲亲手煮的鸡汤,落下了眼泪。可怜天下父母心。不管他变成了什么样,是万众瞩目还是千夫所指,母亲永远都是那个母亲。她一直在原地等着,就像顾准年少时在立信打拼,劳累了一天下班回家,总是能吃到母亲为他做的可口的夜宵……十一月十一日,医生当着顾准的面用英语交流,以为他听不懂。顾准则无比清晰地接收到了死亡判决书:
肺癌晚期。癌肿大如鸡蛋,卡在心脏与气管之间,且已扩散。专家们看着片子,都对顾准能撑到现在深表惊讶。生命的大幕即将落下,顾准充满遗憾地对张纯音道:"我真不愿意死啊。生活毕竟是美好的,还有好多事没做完,多不甘心!"张纯音俯下身去,温和道:"医生们正在研究方案,医学界也在探索攻克癌症的办法,不会有事的。"为了照顾垂危的顾准,大家排出一张值班表,轮流到医院护理和陪夜。林里夫把自己的女儿林皎皎也喊来帮忙,让她做一些易于吞咽的饭菜给顾准。
骆耕漠和张纯音商量了一下,决定找名医李丰润一试。李丰润是个中医,曾治愈空军某司令的胃癌。延请这样的人显然不易,骆耕漠亲自出马,提着点心到了李大夫家。李丰润被他恳切的言辞和顾准悲惨的遭遇打动了,答应出诊,但因年事已高,要求汽车接送。张闻天都没车坐了,何况骆耕漠?张纯音急得直跳:"我真恨不得去给李老大夫跪下啦!"骆耕漠安慰了一下众人,又拄着拐棍出发了。
他找到20年代和自己一起蹲过监狱的张崇文(1906-1995,时任铁道兵某兵团政委)求援,张爽快地把自己的专车借给了他。
在获得反帝医院的同意后,李丰润给顾准开了药。张纯音负责抓药煎药,并一口一口喂顾准喝下去。可惜,再好的灵丹妙药,也已回天乏术。生命的烛光在狂风中摇曳,日渐微弱。
顾准一想到自己尚未来得及写完的著作就痛心不已。他望着床头柜上那支用了多年的钢笔,对陈敏之道:"我并不怕死,唯一遗憾的是,对学术和政治无能为力了。"
念起往事,又对赵人伟道:"虽然一辈子那么苦,还是想活下去。在干校时,邵心杰(中科院亚太所副所长)的爷爷80多岁,临终还不想死,难道我心甘情愿死吗?回北京才两年啊!总想多做一点工作,延长一些生命,不想死。但是,没办法。"
听他时断时续极为吃力地说出这些话,众人揪心的难过,都背过脸去擦泪。
倒下的寒冬夜行人
远近各处,关心和敬重顾准的朋友,纷纷不避嫌疑地赶来见他最后一面,有当年武卫会的同事,进社的社员,甚至立信会计夜校的学生。
告别故人后,顾准对陈敏之口述了遗嘱。生前全部遗物留给陈敏之,由他处理;在京存款交给母亲;在上海由陈敏之代为保管的五百元(第二次被打成右派时潘序伦的馈赠)送给生活困难的林里夫;遗稿交给吴敬琏……在朋友们的多方吁喊下,经济所的领导终于同意给顾准摘去"反党右派"的帽子,以示安慰。
然而,当来人拿出一张写着"我承认我犯了以下错误……"的认错书告诉他只要在上面签个名,马上就能完成摘帽手续,重新回到人民中间来时,顾准拒绝了。
来人反复说明,他们是出于好意。顾准却并不领情,怎么劝也不签字--他实在不愿再受一次灵魂的侮辱。
众友上前恳劝:"如果你摘了帽,儿女们就会来看你啦!"顾准触动了。沉思半晌,极其勉强地同意了。他颤颤巍巍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因内心备受煎熬而流下了眼泪,对骆耕漠和吴敬琏道:"临终还在认错书上签字,对我来说真是奇耻大辱啊!我签这个字,既是为了见见我的孩子们,也是想,这样或许多少能改善一点他们的处境。"经济所的党组织收到认错书后,派代表到病床前宣布了摘帽通知。顾准简单地表示感谢后,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可惜,顾准的子女们还是没来医院。他们坚持认为,大限将至才被摘帽,也没恢复党籍,意味着顾准的政治问题依然存在。
当顾准得知五个孩子一个也不会来时,他崩溃了。
已经瘦得皮包骨的他瞪着充血的眼睛,在床上痛苦地辗转了四个小时,久久不能平静。
仿佛上天安排,正在此时,他收到了咪咪从兰州寄来的信。她已是甘肃省歌舞团的小提琴手,听说顾准病危后,哭成了泪人。
可惜无法请假,只好先去信一封:
顾伯伯,你好!收到妈妈的信,获悉你病重的消息,真是悲痛万分!我实在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此时此刻的心情。我不能失去你,你是我的启蒙恩师。是你教会我怎样做一个高尚的人,纯洁的人,一个对人类有所贡献的人,几年来,你一直是我心目中的偶像。
那些在一起的日子像电影一样又出现在我面前。东岳的月光下,你告诉我要像小孩捡石子一样为自己收集知识财富,从那时起我就下定了"活到老,学到老"的决心。
在生活的道路上,我碰到了许多新的问题,多么期望能向你倾诉,得到答案。现在看来,暂时是不太可能了。我相信你会坚强地生活下去的。明年年初要搞调演,那时我们就又能见面了。
听说你的孩子还是不肯来看你。我想你也不必过于为此伤心,我就是你的亲女儿。尽管不是亲生的,难道我还不能代替他们吗?!
就先写到这儿吧,希望你勇敢地面对现实,要有信心把病治好。
听六弟读完来信,顾准泪雨滂沱。不必羡慕身前的山呼万岁,也无须奢谈什么流芳百世,能真正长存于一二人心间,此生足矣。故凡·高有言:"没有什么事是不朽的,包括艺术本身。唯一不朽的,是艺术所传递出来的对人和世界的理解。"自知不久于世的顾准开始跟老友们一一话别。他拉着骆耕漠的手道:"耕漠,你和里夫是我最感激的人。谢谢你们!你们也要保重,告别了!"须臾,又运足气力,对吴敬琏道:"趁现在还能说话,和你做一次长谈,以后就不用再来了。我认为中国的"神武景气"一定会到来。但是,什么时候不知道。所以,送你四个字--待机守时。还要继续我们的研究工作啊,总有一天,中国要发生变化,那时,你才能拿得出东西来报效祖国。"对张纯音,他凝视许久,方道:"我们的友谊很珍贵。今生今世我报答不了你,倘若真有来世,让我衔环结草来报吧!"张纯音拉着顾准的手,泪流满面。
1974年12月2日,北京暴雪纷飞,气温骤然降至零下八度。下午,顾准一度被死神拉到鬼门关边上,手足冰冷,昏迷不醒,经抢救方脱离险境。
晚上,陈敏之、林里夫、骆耕漠为略显平稳的顾准梳洗,在他沙哑声音的一再催促之下,先后回去休息,只留吴敬琏值班。
夜间,靠高压氧气瓶维持一线生机的顾准,面容忽然痛苦起来。吴敬琏凑了过去,轻轻暖着他的手,希望他能入睡。
11点,苏醒后的顾准连连打手势,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关照吴敬琏"打开行军床休息"。岂料,吴敬琏刚睡下不久,就被前来抢救的医生和护士的脚步声猛然惊醒。当陈敏之接讯赶到时,顾准的脉搏已然停止跳动。
非如此不可!
吴敬琏亲手把顾准的遗体推进阴冷的太平间。后来他回忆说:"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看见一个活生生的生命悄然而逝。而消逝的,竟然是这样一个疾恶如仇却又充满爱心、才华横溢、光彩照人的生命,不能不使人黯然神伤……我在回家的路上就是觉得特别特别冷,觉得那是一个冰冷的世界,顾准就像是一点点温暖的光亮,但是他走了,然而我想,他还是给我们留下了光亮。"12月4日,经济所在医院的太平间为这个拆下肋骨点燃光明的先知举行了一个由二十人参加的告别仪式。顾准的生前好友和妹妹陈枫、长女顾淑林、长子顾逸东赶来送行,气氛异常沉重。
人群中,一个老同志的目光像刀子般刺将过来,顾逸东羞愧地低下了头。
在那个把人变成鬼的时代,不必苛责顾准的儿女。
1957年,顾准第一次划成右派时,最大的女儿才14岁,还戴着红领巾。她根本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顾准也不可能告诉她自己在思考什么,相反在家里还表现得很乐观,只有一次看到小儿子嬉耍时感慨地说:"希望他们长大后能像鲁迅说的那样敢想、敢说、敢怒、敢骂!"60年代初便同顾准划清界限的子女,随着汪璧的自杀,留下的是一道永远无法弥合的裂痕。之所以不见顾准,表面看是怕受牵连和影响,更深层次的原因还是出于怨恨--恨的不是顾准"害"了他们,而是"害死了"他们的母亲。汪璧服毒自杀时,遗书上有"帮助反革命分子销毁材料罪该万死"的字样,究其根源,是1964年她在家中帮顾准销毁积存多年的手稿笔记而被揭发一事。
"文革"刚爆发,汪璧就被打成"走资派"和"狗右派的臭婆娘"。这一切无不与顾准有关,从某种意义上讲,说她被丈夫间接害死,并不过分。
汪璧被逼死后,几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姐弟们只好相互帮衬搀扶着料理了母亲的后事。这时候,那个"害死"妈妈的顾准可曾来看亡妻一眼?可曾为丧事出一把力?可曾来安慰哭天抢地的子女?
爸爸去哪儿了?当然,顾准没有错,他也在千方百计地打听家人的情况。平时为妻儿攒粮票自不待言,下放息县前还特地用省下的钱置办了一套被褥,准备孩子来探望他时可以用上。然而,他被牢牢地管制住了,一切联系均已隔绝,真正的生死两茫茫,只能通过在张纯音和咪咪面前夸自己的孩子哪个考取了科大,哪个进了清华,说他们个个都是好样的,来慰藉思念之情。
这一切,子女们一无所知,知道了也未必能抹去心头的阴影。毕竟,一边是很少回家却不断给家里带来灾难的父亲,一边是担惊受怕含辛茹苦的母亲,将心比心,站在哪一边不言自明。
然而,他们这种固执和永不回头的决绝又和顾准的性格何其相似!如果说这是顾准精神的翻版,唯一不同之处便在于方向反了。
个体的方向错了,酿成的是人伦悲剧;国家的方向错了,则是一个民族的浩劫。
根据顾准的遗嘱,陈敏之将他的部分骨灰撒在了中科院大楼前的小河里(三里河路)。河岸上,白杨萧萧,一抹落日的余晖透过树林斜射过来,四周一片静谧。
半年后,孙冶方出狱,第一件事便是打听顾准的现状。他在监狱里完成了三万字的著作,反复背诵腹稿,就是期待出来后同顾准畅谈交流,可惜已是天人永隔。于是,人们经常在清晨看见孙冶方沿着三里河路散步,默默地望着流淌的河水,黯然神伤。
1980年,顾准沉冤得雪,彻底平反,并恢复党籍。中科院联合财政部为顾准和汪璧举办了隆重的追悼会。讣告高度评价了这对伉俪的一生,万里、黄克诚、谷牧、张劲夫、李一氓、刘晓、骆耕漠、孙冶方……党内外各界贤达或出席或来电,一时间哀荣无限。
当今人为顾准那一篇篇闪耀着智慧之光的文章拍案叫绝时,是否想过他那沉重的千古一问:娜拉出走以后怎么办?
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顾准对真理执着无畏、飞蛾扑火的追求,替一代知识分子洗刷了身上的耻辱。
然而,他认识世界的目的又并非知识分子式的智力满足。他所做的一切研究,一切的幻灭与重建,都是为了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
因此,他的孤独,不同于因境遇导致的落寞。落寞至少还可以充满幻觉或憧憬,而他的孤独,是一个认识到绝境之后,又心甘情愿地停留在这个绝境当中的选择。这种选择,在外人看来或许是傻,是痴,是无情,是固执,但对顾准而言,却是非如此不可。因为,这是所有伟大先知共同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