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3)
我认为,我们所能了解到的情况不过如此,因此下令上船回航;但水手长及他的那帮人却传话给我,说是他们已决定去一趟那土著的市镇,用他们的话来讲,因为那些狗杂种住在那儿,他们还要求我同去;他们认为,在那里一定会找到土著,而一旦找到,就不虚此行了;再说,那个失踪的可怜家伙——汤姆?杰弗里很可能就在那儿,很可能被找到。?
若是他们派来的人是来征求我的意见,我会毫不犹豫地命令他们:立即上船。因为我清楚得很,我们要对一艘大船和一船的货物负责,而且我们还得继续航行,航行中又少不了这些人,所以去冒这风险是不值得的;然而他们派人来只是报告我,说是他们决定已经作好了,要求我带着我的人马同他们一起去;我断然拒绝了这一要求;那时我还坐在地上,当即站起身来,准备走向那舢板。开始有一两个人同我纠缠,要我一同去,我拒绝后,他们口出怨言,说我管不着他们,他们一定要去,“喂,杰克,”一个人喊道,“你同我一道去吗?反正我是去定了。”杰克也说去——于是又有一个——最后,除了一个人听从了我的劝告,其他人全去了,当然,另外舢板上还留着一个小伙子。于是我们三人(我,押运员和留下的人)回到了舢板;我抱怨说,他们简直发疯了,我们就在舢板上等他们,反正他们能回来几个就全接他们上舢板,因为我暗自猜想,他们大多数的命运将会与汤姆?杰弗里一样。?
他们脱不了水手的习气,在走之前向我保证说他们一定会安然回来,又说他们会处处小心之类;我在他们临走前,肯请他们考虑一下我们的船和将要进行的航行,要知道他们的生命不光属于他们个人,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负有义务保证这次航行,如果他们有了三长两短,船就会可能因少了他们这些人手而陷入绝境,他们无法向上帝,向别人交代。但我的话等于白说,他们中了魔般急着要去,只是拿好话安抚我,叫我千万别生气,说他们至少只需一个小时就一定能返回。因为根据他们的说法,土著的那个市镇距这儿仅半英里——尽管他们发现,在到那儿之前,已走了超过两英里。?
好吧,他们全都走了,虽然他们的举动像疯子,简直是在玩命;但说句公道话,他们倒是既大胆又谨慎地干这事的;有人带着水手用的短剑,有人带着大砍刀,水手长和其他两个人则带着长柄战斧;除此之外,他们还有十三颗手榴弹;他们在世界上干坏事的人当中,是胆最大、武器最充足的一伙了。?
他们出发的原始目的只不过是去抢掠,因为他们满怀希望地想在那儿找到黄金;但是一件出乎他们意料的事,令他们充满了复仇之火,一个个变成了凶神恶煞。他们走了不到半英里,便来到了土著人的几间屋子前,对比他们起初心目中的城镇,他们不禁大失所望,因为那些不过才十二三间房子;而他们还是不知道,城镇在哪儿,究竟有多大。于是他们商量下一步的行动,商量了好一会儿也没结果;因为如果他们袭击这些屋子里的人,就得全部切断他们的喉管,而他们中十有八九会乘着月色逃脱,因为虽然月亮已经升起,但夜依然很黑;而一旦一个人逃脱,他就会叫醒全镇的人,那么攻打他们的,将是一大批人。但换句话说,如果不去惊动这些熟睡的人们,他们自顾自走开,但他们又不知道哪条是去镇上的路。?
但是,事贵三思而行,他们终于决定不去惊动他们,还是靠自己找到市镇。走了不太远,他们看到有头牛拴在树上,让这牛当他们的好向导的想法就冒了出来;因为他们认为,这牛准是镇里人的,不管镇子在他们前面还是后头,只要把牛从树上解开,看牛往何方走,若是它朝后走,那一切无话可说;但若是牛老向前方,他们也就可以跟它走了。于是他们割断了那根用菖蒲拧成的索子,让牛带着他们直朝镇子走去;据他们后来说,这个镇上共有二百余间大小不一的屋子,而他们发现,有些屋子里住着好几户人家。?
他们发觉镇上一片沉静,人们都进入了沉沉的梦乡,那么,他们的危险性几乎等于零了。这个时候,他们先是商量了一番,考虑下一步的行动,商量的结果是分成三队,同时在镇子的三个不同地方放火烧房子,一见到有人逃出来就抓住并用绳子捆住(如果有人妄图抵抗,那么对策是不言而喻的),然后进入屋子里去搜掠财物。但谨慎的他们还是决定先悄悄地在镇上走一遭,看看镇子的大小,以决定冒这个险是否值得。?
他们走过一遭后,就决定豁出去冒这个险了;不过就在他们彼此摩拳擦掌,准备动手时,走在前头的三个人告诉其他的人,说是已经发现了汤姆?杰弗里的尸体。大家拥到那地方一看,只见那个倒霉鬼给一丝不挂地单手吊在那里,喉管已被切断。有一所土著人的房子就在那树旁,他们发现屋子里有十六七个为首的土著,都是先前参予了同我们的冲突的人,并且其中的两三个还因为中了我们的枪子而挂了彩;我们的这帮人发现,他们还没睡,正在屋子里说着什么,但他们屋中准确的人数却无从知道。?
看看他们惨遭杀害的可怜伙伴,他们先前的怒气又火冒三丈,纷纷赌咒发誓,一定要报仇雪恨,要对落入他们手中的土著人不讲仁慈,一律格杀;接着就准备付诸行动,但是虽然他们怒气冲天,还不至于在行动中气昏了头脑,变得疯狂。他们首先想去找易于点火的东西;但找了不到一会儿,他们就发觉没有必要了,因为大部分的屋子都很低矮,屋顶上苫的是这儿遍地可寻的灯心草和菖蒲;于是我们所谓的野火由他们一手施放,也就是取些火药放在手掌里弄湿后用来纵火,结果,不消一刻钟,首先是那座屋里的人还没入睡的房子,随后镇上四五处地方冒出了火焰。火焰刚熊熊腾起,就把那些可怜的土著吓坏了,拼着命逃出屋外,但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他们的性命就已送掉了;尤其是在门口这个地方,他们被屋外的人逼了回来,那水手长本人就操起长柄战斧砍死了一两个人。因为这座房子很大,里面的人又不少,他不敢鲁莽进去,便要了一个手榴弹向屋内的人群丢去;先是吓了土著们一跳,可是一声巨响随之响起,他们被炸得血肉横飞,恸哭流泪,撕心裂肺,呼天抢地。?
总而言之,只要是身前没什么遮挡的,那屋子里的土著人,除了三两个冲到门口幸免此劫,都被手榴弹炸得非死即伤,但水手长又带了两个人守在门口,他们用上在枪口上的刺刀刺向冲出的土著,一下子全打发掉了他们的性命;可屋子里还有一间房,里面有一个酋长或头人模样的人,不管他是谁,反正他同聚在一起的几个人被堵在火光熊熊的屋里,随即屋便轰然塌了下来,把可怜的人们压死在其下了。?
他们在干这事的过程中,小心地不发一枪,因为他们不想过早地惊醒全镇的人,否则对付起来可得费大力气了;但镇上的人很快被这场大火闹醒,而我们有限的人员只能再靠拢一些,分成几队;因为那些房屋都是用易燃材料制成的,火势凶猛得迫使他们不得不离开到一排排屋子之间的街上;这时他们要做的事情,就是火烧到哪里,他们就守在哪里,不让一个人逃脱一死,一旦哪间屋子起了火,屋里的人被迫撤出来或者旁邻屋子里的人吓得逃了出来,我们那帮人总是早已守候在他们的家门口,一边互相对叫着,嚷着要为汤姆?杰弗里报仇,一边对冲出门外的人们给予迎头痛击。?
说句心里话,我虽然不知道他们在干些什么,但当他们这么干的时候,我的心里很不安,尤其是望见镇子起火的时候更加不安。因为发生在夜里,那火光就像在不远处一样。?
我的侄儿船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我陷入了什么险境,特别是他听到了他们开枪射击的响声,因此心里像一团乱麻,心绪不宁,只是为我和那押运员担忧,不知道我们究竟怎么了;结果,由于他对我们十二万分地牵挂,尽管他已派不出什么人来,还是带上了十三个人,驾着另一条舢板上来找我。?
他既是非常惊奇,又是非常高兴,因为他看到了我和那另外两个人呆在舢板上,而且我们还安然无事;但他也同我们一样急于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因为火势还在蔓延,喧闹声还不绝于耳;总而言之,若是世上有人能在这时克制住自己,不急于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顾虑他们伙伴的生死,那几乎是天方夜谭——总之一句话,船长对我说,无论如何,他都要去为他的人施以援手。我同刚才一样,像反对其他人一样反对他前去,我据理力争,举出了船的安全、航途中将会遇到的危险、股东们和商贾们的利益一大堆理由;我向他建议道,还是让我带那两个人去,我们在距离稍远处悄悄观察一下,再回来报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同刚才那些人的一席话一样,我同我侄子的谈话也是浪费口舌;他决意要去,而且说他宁可起初只留十来个人在船上,因为他可不想他的手下人只因孤立无援而送掉了性命;他说,权衡利弊,他宁可损失掉这只船,中断这次航行,甚至不顾惜赔上身家性命;他说完便走了。?
既然我无法说服他们,阻止他们前去,那我现在也无法留在后面;于是——长话短说吧——船长命令道,把那条大船下锚泊好,并吩咐两个划舢板回去,叫另外十二个人也过来;等他们来后,留下六个人守住两条舢板,剩下的六个人也跟我们一起去;这样一来,大船上只剩下十六个人了,因为船上一共才六十五人,而在引起这次祸事的先前那场冲突中,已有两个人丢掉了性命。?
现在我们已奔向那儿了,不言自明,我们一路上疾步如飞,倒根本不像是踏在路面上走似的;由于有火光作向导,我们也不必选择道路了,只管径直朝起火处奔过去了。如果说先前的枪声令我们吃惊,那么现在这些可怜人的号叫声则是另外一种感受,我们简直听得毛骨悚然了。我发誓说,我从来没有参加过洗劫城市或袭击城市的行动。我曾经听说过,奥利弗?克伦威尔(克伦威尔(1599—1658)是英国清教革命领袖,推翻本国国王的统治后,1653年出任英格兰、苏格兰和爱尔兰护国公。在此之前,他曾于1649年猛攻海港城市德罗赫达,目的是使爱尔兰臣服。)攻占爱尔兰的德罗赫达时,滥杀无辜,连妇女和儿童都不放过;我也从书上看到过,蒂利伯爵(蒂利伯爵(1559—1632)是巴伐利亚的著名将军,一度是德意志西北部的主宰人物。1631年率兵围攻易北河上的战略要冲马格德堡,企图阻止瑞典人进入德意志中部,马格德堡毁于一场大火。因此瑞典人称他为“马格德堡的屠夫”。)曾经血洗马格德堡,男女老少两万两千人丧命;但是在此之前,我脑中没有这种事的概念,而且我没有能力描绘这种事或听到那些惨叫声心灵悸动的感觉。?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继续前进,终于来到了那个镇上,但那里已是一片火海,没法子穿街走巷而过了。我们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堆房屋的废墟,也许说是房屋的灰烬更为恰当,因为那屋子已被烧得精光;而凭借火光就可以清楚地看到,有几具尸体躺在屋子前的地上,那是三个女人和四个男人,而且按我们的想法,恐怕还有一两个人已葬身那火海之中了;总而言之,只有没有人性的人才做得出如此凶狠野蛮毒辣的事情,我们竟觉得不会是我们的人干下这罪行;如果说这是他们干的,那么我们觉得他们个个都该千刀万剐。但是事情远不如此;我们看到火在向前蔓延,而且火蔓延到的地方,正是哭喊声随之响起的地方,使我们听了,心慌意乱而不能自控。我们往前走了不多远就大吃一惊:只见三个光着身子的女人一面恐怖地哭叫着,一边长了翅膀似的飞快跑来;她们后面跟着十六七个土著男人,也一样惊惶失措地跑来,三个我们的英国屠夫则紧随其后,他们眼看着自己追不上了,便朝那前面人群里放枪,我们眼见一个人中弹倒地。其他人一见到我们,以为我们也是他们的冤家,也一样如追他们的人要他们的性命,便发出凄厉的尖叫声,尤其是那些女人们嚎得更为可怕,其中两个人竟吓得瘫倒在地上,就像死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