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0
梅森再次回到营地并说明事情原委。他先告诉弗兰克?哈里特说克莱德已经被捕,然后告诉哈利?巴谷特和格兰特?克伦斯顿,克莱德已经承认跟罗伯塔一起在大卑顿,但否认谋杀她,自己和斯温克是来取克莱德的东西。这些话打破了郊游的美好气氛。所有的人谈话时都很惊奇、怀疑,但是梅森就在眼前,正追问克莱德的东西放在哪里,还说是根据克莱德的请求,才没自己来拿自己的东西。
弗兰克?哈里特是实事求是的人,他感觉到这些话真实可信,马上带他们到克莱德原来住的帐篷里,梅森检查着提箱和衣袋里的东西。格兰特、克伦斯和巴谷特知道桑德拉对克莱德感情深厚,就先找斯图尔特,后找贝蒂娜,最后才去找桑德拉,把她拉开,才把发生的事情悄悄告诉了她。听清楚以后,她立即脸色苍白,晕倒在格兰特臂弯里,随后被送回她自己的帐篷里。醒来后她大叫:“我不相信!这是假的,决不可能!啊,可怜的克莱德,他被弄到哪儿去了?”而斯图尔特和格兰特不像她那样情绪激动,提醒她别作声。说不定是真的呢?如果是真的呢!别人会听到的。如果是假的,那很快就能证明他的清白,就能释放出来,但是,现在这么做没有一点用处。
桑德拉也想到了,如果这事属实——克莱德在大卑顿杀害了一个姑娘,自己也被捕了——但是至少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她非常喜欢他,她的父母,社会上也都知道,那么……
不过克莱德一定是清白的,一定是。他们使她忽然记起她在哈里特家电话里第一次听到那个姑娘淹死的消息时,克莱德脸色发白,像得病一样。不,绝对不可能!可是,他在莱科格斯耽搁了那么长的时候,直到上星期五才来,在莱科格斯又不写信。接下去想到他被指控的可怕的罪名,她又晕倒了,声息皆无地躺在那儿,面色苍白。格兰特和其余的人都觉得,目前最好的办法是马上或明天一大早就结束野营回夏隆去。
过了一会儿,桑德拉苏醒过来,不停地流泪。她想要立刻离开这里,说是“受不了这儿”,还请求贝蒂娜和别的人帮她的忙,别告诉别人她晕倒和哭泣的事,要不然会引起许多闲言碎语。她心里还寻思,要是这一切都是真的,她怎么才能把写给他的信追回来呢?上帝啊!想想万一这些信已经落入警方和记者手里被刊登出来的情景吧!可是,她对他的爱仍然难以平息,而生平第一次她受到这么大的震撼。那丑恶而冷酷的现实。
很快一切都安排就绪了,她和斯图尔特、贝蒂娜、格兰特动身前往湖区东头的梅特西克旅馆。据巴谷特说,他们早晨就能动身从那儿去阿尔巴尼,然后绕道回夏隆去。
同一时间里,梅森带着克莱德在这儿的全部东西后,急匆匆向西赶往小鱼湾和三里湾去了。头天晚上寄宿在一家农户里,周二深夜才赶到了三里湾。在路上,他按计划更仔细地盘问了克莱德,因为他搜查了从帐篷里取来的东西,却没找到那套据说是克莱德在大卑顿穿的灰衣服。
而克莱德被这一新情况弄慌了,否认穿过灰衣服,坚持说那天和现在穿的是同一套的服装。
“但是衣服不是湿透了吗?”
“是的。”
“那么后来你在哪儿洗烫的?”
“在夏隆。是的,是在那儿。”
“在那儿的洗衣店里洗的吗?”
“是哪一家?”
很遗憾,克莱德记不起来了。
“那么,从大卑顿到三里湾的一路上,你都穿着这件皱巴巴湿漉漉的衣服,是吗?”
“是的,先生。”
“当然也没有人注意到啦?”
“我不记得有谁注意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吗?那好,我们待会儿再说吧。”他确认克莱德肯定是在耍花招,他就是个杀人犯,而且自己能让他最终说出衣服藏在何处或是在哪儿洗的。
另一个疑点是湖上发现的那顶草帽。这该怎么解释呢?克莱德承认说风把他的帽子刮掉了。也就是说,他在湖上则是戴着帽子的,但也未必就是在湖上找到的那一顶。不过,梅森现在想的是如何在当着见证人的面,证明湖上的帽子是谁的,而且证明他后来又戴了另一顶帽子。
“你说说看,被风吹到湖里去的那顶草帽后来怎么样了?当时你并不想找回来吗?”
“没想,先生。”
“是太紧张了没想到吗?”
“是的,先生。”
“但是不管怎样,你从那边树林过去时,戴了另外一顶草帽。这另一顶是从哪儿来的?”
这下子克莱德被套住了,不知怎么说才好,思忖了片刻,不知道是否证实他眼下戴的这只草帽就是在树林戴的那一个,一时心里忧惧参半。事实上湖上那一顶是在乌蒂加买的,这也会被证实吗?随后,他就决定说假话。“但我并没有另一顶草帽啊。”梅森没加理睬,只是伸出手摘下克莱德头上的草帽检查,标签上写着:莱科格斯斯塔克公司。
“噢,我知道了,这一顶有标签,是在莱科格斯买的吗?”
“是的。”
“什么时候?”
“嗯,在六月买的。”
“那么,你肯定这并不是那晚在树林里戴的那顶吗?”
“不是的,先生。”
“那么,那一顶在哪儿?”
克莱德又一次卡壳了,感觉掉进了圈套。他心里琢磨:老天,这该如何解释才好?我干嘛要承认湖上那一顶是我的?但是他立即又想起,无论承认与否,草湖和大卑顿的人当然记得他在湖上时是戴着草帽的。
“那一顶去哪儿了?”梅森继续追问。
终于,克莱德说:“我以前来过,戴的是这顶帽子。回去时忘在这里,前天来又找着了。”
“啊,原来如此,也太巧合了吧。”他的兴趣益发浓厚,因为这个对手确实很狡猾,要套住他,必须得更加思考周密才行。同时他决定把克伦斯顿家的人和参加熊湖野营的每个人都传到,一定要查出克莱德这次来时有没有戴草帽,上次走时是否把草帽留了下来。他要揭穿他这个明显的谎言。
从此时起直到布里奇堡、到郡看守所的过程中,克莱德没有片刻安宁。不管他如何拒绝回答,梅森还是老是突然提出问题,比如:既然你打算在岸上吃午饭,为什么又一直划到湖的最南端去,那边的景致还不如别的地方秀丽;那天下午剩下的时间是如何打发的,总不会只在那一个地方吧?随后,问题又跳回到他衣袋里那些桑德拉写的信,他们相识多久了?看上去她很爱他,他也同样爱着她吗?他决心谋害奥尔登小姐,是否缘于她答应跟他秋天结婚?
克莱德拼命否定最后的问题,但是大部分时候他还是保持缄默,注视着前方的眼睛透出痛苦和悲惨的神色。
随后,在湖西一家农户的阁楼地板的草席上,克莱德度过了凄凉的一夜。西塞尔、斯温克、克劳特持枪轮流监视他。梅森和警长睡在楼下。消息传得很快,天还没亮,就有些农民来问:“听说在大卑顿弄死那个姑娘的家伙在这儿,是吗?”然后就守在门口,直等到天亮后看他们用梅森搞的车押他离开。
小鱼湾、三里湾的情形也差不多。很可能事先接到电话,大批的人——农民、商店主、避暑的游客、林区居民、小孩子——都围了上来。在三里湾,勃雷、海特、纽柯布事先得到电话通知,把所有要从大卑顿传的人,都传到加布里埃尔?格里格面前,以便提供足够的人证。这是当地一位治安官,瘦高个儿,脾气暴躁却又办事仔细。梅森向当地法官控告克莱德谋杀罗伯塔,要求将他作为要犯关在布里奇堡郡的看守所里。然后,他和伯顿、警长的几位助手共同把克莱德押到布里奇堡,马上关了起来。
到了看守所,克莱德马上倒在铁床上,绝望而痛苦地用手抱住了脑袋。虽然此刻是凌晨三点,但走近看守所时,他看见那儿有一大帮人,至少有五百人,推挤、吵嚷、笑骂。有消息说他为了跟一个有钱人的姑娘结婚,把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工残暴打伤后杀了,而她全部的过错就是过于爱他。克莱德听见阵阵强烈而有威胁味儿的叫嚷传来:“就在那边,那个卑鄙无耻的流氓!”“只凭这一点,你就活该被绞死,等着瞧吧,小恶魔!”这句话出自一个林区年轻居民之口,他和斯温克大致上是一类人。他从人丛中冲出来,年轻而凶巴巴的眼睛里的神色好象暴烈到要摧毁一切。更可怕的是一个身穿格子布衣的泼辣姑娘,她是个生活在这小市镇贫民窟里的人,她在微光中冲出拱门喊着:“看啊,这个杀人犯,这个杀人后逃跑的下流东西!你以为你逃得掉吗?
克莱德紧挨着斯拉克警长,心想:“别人都认定是我谋杀了她,说不定会把我用私刑绞死!”他非常疲惫、慌张而懦弱,看见看守所外面的铁门在他前面打开,他居然松了一口气,放心了,因为这一道门可以保护他。
可是进了牢房后,漫漫长夜里他思绪烦乱难安。他想到了桑德拉、格里菲思家族和贝蒂娜,想到了他将永远无缘的一切。早晨莱科格斯的所有人都将知道这件事,然后每个人都会知道,包括他的母亲在内。而桑德拉现在在哪儿呢?梅森回营地拿东西时,肯定已经都告诉她和所有其他人了。现在,他们终于看到了他的真面目,一个谋杀犯!唉,要是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该多好啊!
也许他该趁现在还没进一步恶化,跟梅森坦白一切,不过这样的话,就等于说是把他最初的计划和意思、照相机、自己的凫水逃跑都交了底,还有那无心的一击(这么说谁能相信呢),后来又藏起三脚架等等。何况,一旦和盘托出的话,在桑德拉那儿,在格里菲思和所有人眼里,他不是一样完了吗?也许依然被控告,被处死。老天,杀人!现在他正为此而受到审讯,对她犯下的罪过也将被证实,他依然会被处以电刑。难以躲避的灾祸会落到他身上,他将因杀人而被处以死刑。他呆呆地坐着。死亡!天啊!那些由罗伯塔和他母亲写给他的信要是没留在佩顿太太家他的房间里,该有多好。要是他离开前先把那个箱子挪走,比如挪到另一个房间也好啊。
为什么他就没想到呢?但是他立刻又想到,那时候这么干会让人起疑心的,可能也不好。可是别人怎么会知道他从哪儿来,知道他的名字呢?然后他又想到了箱子里的信,其中有他母亲的一封信中提到了堪萨斯市,这样,梅森就知道了。他早该把那些信销毁掉的,不管是罗伯塔的,还是母亲的。为什么他没这么做呢?他也答不出来。也许只是出于愚蠢,想把跟他有关的表示对他关心和温馨的物件都保存着。如果他没戴那另一顶帽子,在树林里也没碰到那三个人该有多好!人家总会想法追查到他身上的,他早该想到的。在熊湖边的树林里他带着皮箱和桑德拉的信继续走就好了。也许,也许,谁说得清呢,也许在波士顿或纽约,或什么其它地方他能躲得开吧。
他在紧张不安里熬着黑夜,不停地走来走去,或者躺在那张硬冷怪异的床边上,反复思量。天亮后,一个瘦瘦的有风湿病的老看守,身上穿一件旧了的鼓囊囊的蓝制服,送来一只黑黝黝的铁盘,里面放着一锡罐咖啡,一片火腿,一只蛋和几片面包。他把盘子塞进那个尺寸只容得下这只盘子的洞口,同时用漠然但又有些好奇的眼光看了看克莱德,后者可是什么都不想吃。
接着,克劳特、西塞尔、斯温克,最后是警长,依次进来查看了一下,还说:“格里菲思,早上好!”或者是:“需要帮什么忙吗?”而他们的眼睛也同时明显表示出,克莱德的罪行使他们感到极为诧异、厌恶和疑心。但是即使这样,他们还是对他的被押很感兴趣,甚至有些得意。他是格里菲思家的一分子,是南部几个大城市里声名显赫的人中的一员呢,并且,跟外面那些发疯似的人一样,他们觉得他像一头野兽,他们凭着出色的战术技巧包围、捕获了他,使他落入法网,终于被关起来,这可以证明他们的技巧多么非凡。报纸和社会上的人都会谈论这件事,他们就威名远播了。他们的照片和名字都将与他连在一起。
克莱德隔着铁栏望着他们,竭力装得彬彬有礼。现在他是他们的笼中物,可以被他们任意对待的笼中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