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8 (2)
“克莱德?格里菲思,为了谋杀罗伯特塔?奥尔登,业经定罪,现在宣判你死刑:兹规定自本庭判决后十日内,本卡达拉基郡警长应带本庭委托书将你移送奥本纽约州监狱典狱长,单独关押至一九××年一月二十日星期一起的一周为止,并委托奥本纽约州监狱典狱长在该周中指定的一天,依照纽约法律规定对你,克莱德?格里菲思执行死刑。”
宣判以后,格里菲思太太对她儿子微微一笑,克莱德也回报她一笑。因为,她们这么一笑,就自言自语说:现在她一定相信他了。她并没有被所有那些对他不利的证据所动摇。而且,这个信念不管是错是对,在这时候能有这么大的支持力量,而且,这正是他迫切需要的啊。他现在认为,他刚才说过的话是真实的。他并没有打罗伯塔。这是真实的。正因如此,所以他是无罪的。不过,克劳特和斯拉克现在把他抓住,押着他向牢房走去。
紧接着,他母亲就坐在记者席的桌子旁边,对非常好奇地围着她的记者们解释道:“你们千万不要把我看得太糟,你们各报馆的先生们。这类事我并不很内行,不过我要跟我的孩子在一起,这是我惟一的路啊。除了这条路以外,我没有别的办法到这里来。”接着,一个瘦高个子记者走过来说:“别担心,妈妈。有什么事要我帮忙么?您要说的那些话,我帮您整理一下好吧?我非常乐意。”接着他就在她旁边坐下,依照她认为丹佛报馆所欢迎的格式把她的印象整理一下。别的一些记者也纷纷表示愿意,尽力效劳,他们全都非常感动。
两天以后,移解的文件都准备好了,移解的事也通过通知的形式通知他的母亲,不过不准她陪同前去。克莱德就要被移解到奥本去,那是纽约州西部一所监狱,他将被关押在那里号称“死牢”或是“杀人犯坐的牢房”里,那真是一所阴森可怕的地狱,凡是人们想象得到用来对活着的人的一切残酷手段在那里可以说是应有尽有了,那是两所楼房拼起来的,总共有二十二间牢房,他就要被关押在里面,听候复审或是执行死刑。
不过,从布里奇堡押解到这里来时,一路上每到一站,就有大批群众——男女老少,都想一睹这个年轻不凡的凶手。姑娘们和成年妇女们,虽说实际上最多不过是想看一下这个胆大包天、罗曼蒂克,而又不幸的人物,可是还装得很好心的样子,一路上火车开出车站的时候,她们纷纷向他抛掷鲜花,并且兴高采烈地喊道:
“喂,克莱德!但愿能马上再跟你碰头。别在那边耽得太久啊。”“只要上诉,准能无罪释放。反正我们这么盼望着呢。”
与布里奇堡群众的态度比起来,这里表现了这么突兀的、不正常的、热烈的,甚至是狂热的好奇心,跟那边显然大不相同,并且还是对他有利的,这真使克莱德大为诧异。后来,甚至使他感到非常鼓舞。他就对他们鞠躬,微笑,甚至还向他们招手呢。可是虽然如此,他心里还在想:“我这是往死屋的路上去,人家却还能这么好心,他们的胆量可真了不起啊。”克劳特和西塞尔这两个押他的人,因为是同时抓住他,又是看押的人。他们身兼这种荣誉,并且车上的旅客和车外的群众对他们又是这么另眼相看,他们自己也就非常得意,认为地位高人一等了。
自从被捕以来,这是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以来的一次时间短促而有声有色的旅行。(此处“旅行”与“逃亡”同字异意,原文作fight,作者有讥刺、幽默之意,)从他面前掠过的,有正守候着的群众,此外还有那沐浴着冬天阳光的田野和覆盖着白雪的山岭。这些景物使他联想到莱科格斯,联想到桑德拉和罗伯塔,联想到过去一年零八个月中千变万化而终于使他沉沦到这个地步的一切遭遇。而旅程一结束,奥本这灰沉沉的地方就预示着一切的不幸。与外界隔绝的墙头就出现在他的眼前,他被移交给监狱长办公室一位职员以后,他的名字和罪状马上被登记入册,跟着又把他交给两名助手,用他们的名字叫他在监狱浴室洗一个澡,剃一次头,他一向自为得意的又卷又黑的头发一股脑儿被剃掉了。又给了他一件监狱里带条纹的囚服,一顶同样料子的难看的帽子,一条囚犯穿的破裤子,还有一双灰色的厚毡鞋,如果他惶惶不安地在牢房来回走动,就可能出声音。另外给一个编号:七七二二一。
这么穿戴好了以后,他马上被送进死牢,关在楼下一间牢房里。这地方四四方方的,很亮堂、很干净,八英尺宽十英尺长,装着卫生设备的铅皮管,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还有一个小书架。他终于到了这里。这时他还清楚这里的四周都是牢房,整个屋子里上上下下都是牢房。他先站了一会儿,然后坐下。当初在布里奇堡看守所里,还有一些直接接触支持他沉住气。现在,连这一点也没有了。一路上出现的那些奇怪的群众,奇怪的场面,现在也没有了。
过去那时候无比的紧张和惨痛!那个死刑的判决。一路上被指名道姓所叫唤着的这次旅行。在楼下的理发室把他的头发剃了,还是另一个囚犯给他剃的。这套衣服,这条裤子,现在算是他的了,而且他已经穿上身了。这里没有镜子,到处都没有。不过有也好,没有也好,他反正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这鼓鼓的上衣和裤子,还有带条纹的帽子。他万分绝望之余,把这些往地上一扔。只不过一小时前,他还穿着整整齐齐的衣服、衬衫、领带、鞋子。离开布里奇堡时,他自己就觉得样子还整洁文雅。可是如今,他一定很难看!而且,明天他母亲要来了,过后,也许杰甫逊或是贝尔纳普也要来。天啊!
可是还有更糟的呢,就在他正对面一间牢房里,有一个肤色淡黄、人很消瘦、相貌凶狠的中国犯人,衣服穿得跟他一模一样。他直到自己牢房门口栏杆旁,那一对高深莫测、斜斜的眼睛还正在看他。不过那人即刻又扭过头去用力搔起来,克莱德马上想到怕是虱子吧。布里奇堡就有臭虫。
一个中国籍杀人犯,这是死牢不是么?不过,跟他自己也不相上下啊。穿得衣服跟他的一模一样!啊,谢天谢地,在这里,来看的人也许很多吧。他听母亲说过,这里是不准许什么人进来的,还说只有她、贝尔纳普、杰甫逊和他自己认为一定能认可的牧师,才有每周来探望一次的可能。不过,他又看到了这些结实而刷成白色的墙,白天被宽宽的天窗里射进来的阳光照得很亮,晚上又给外面大屋子里白热的电灯照得很亮。一切跟布里奇堡多么不同,多么明亮,多么刺眼。可是在那边,看守所年代久了,墙是淡棕色的,不很干净,牢房要大些,用具多些,有一张桌子,有时桌上还铺桌布,有书报、有棋子、棋盘。可在这里呢,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又结实又狭窄的墙壁,铁栏杆一直顶到上面结实的天花板,还有非常非常厚的铁板,不过,跟布里奇堡铁门一样,上面有个小洞。当然喽,吃的东西是从这里递进来的。
可是,就在这时候,什么地方传来一个声音:
“嗨?又进来一个人,伙计!楼下、二楼东头,二号牢房”(这里以及后面各节同监犯人所说的话,原文大多用土语。)
接着第二个声音:“真的么?什么样子?”接着是第三个声音:“叫什么名字,新来的?别害怕。你并不比我们倒霉到哪里去啊。”接着,第一个声音回答第二个声音:“有点瘦高。一个孩子。像个吃奶的孩子,不过这倒不坏。嗨,你啊!把名字告诉我们!”
克莱德吓了一跳,吓坏了,一面心里盘算。这种介绍的办法该怎么对付呢?该怎么说怎么办?应该跟这些人和和气气么?可是,即便在这里,他那种圆滑的本能也显出来了,他就马上非常礼貌的回答:“克莱德?格里菲思。”先前那几个声音中有个声音接着说:“啊,对啊!你是谁,我们全都知道。欢迎欢迎,格里菲思。我们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坏。我们一直谈关于你的消息,在布里奇堡吧?这里也并不太坏。至少地方还不错,人家说得好,头顶上还有一块瓦啊。”接着,什么地方传来一阵大笑声。
可是克莱德实在又害怕又厌恶,连话都想不说,只是伤心地盯着墙,盯着门,然后害怕地盯着对面那个中国犯人。这个人一声不响站在门口,又在盯着他望,可怜啊!可怕啊,而且他们彼此之间竟然这么交谈,对彼此陌生的人,还谈得这么亲热。一点也不想到他的不幸,他的缺乏经验,他的胆小和他受的痛苦,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凭什么杀人犯该见了人就胆小呢?凭什么该倒霉呢?最可怕的是:在这里,他们一直在猜测,他什么时候才来。这也就是说,他的事这里都知道,他们一直在猜测什么时候才来,这也就是说,他的事让这里的人都很关心,影响很大。除非他服服贴贴的听他们的话,否则会不会刁难他,或是威胁他,或是故意找麻烦呢?桑德拉或是认识的不论哪一个人,要是亲眼看见或是想到他现在这种情况啊……天啊!而且,他亲生的母亲明天要来。
接着,一小时以后,黄昏时分了,一个高个子、脸色灰白的警士,穿一套还看得过去的制服,在门洞里放了一个盛着吃食的盘子。里面放着吃的东西,而且是给他的。对面那黄皮肤、瘦弱不堪的中国人正在吃他的那一份呢。他杀死的是什么人呢,怎么杀死的呢,而且各间牢房里还响起用刀刮铁盘子的声音!这种声音与其说让他联想到人,不如说联想到了喂饥饿的野兽。有几个人竟然还一面吃、一面刮、一面说话呢。他真要吐。
“啊!伙房里那帮家伙除了只知道冰冷豆子煎洋山芋、咖啡以外,什么都想不到了。这真是很奇怪的事。”
“今天算了吧,今晚上的咖啡……啊,伙计!……布法罗的看守所……尽管……”
“啊,算了吧,”另一个角落里有人说,“布法罗的看守所啊,你吃的东西多好啊,我们真是吃腻了。我们看你到了这里,还没有胃口想吃午茶吧。”
“不管怎么说,”第一个声音接着说,“现在想起来,从前的事的确好,反正现在好像是这么个想法。”
“啊!拉弗特,算了吧,”另一个人喊道。
接着,那个大概是“拉弗特”的人就又说:“现在啊,在这以后我就得小睡一会儿,跟着我就把汽车夫叫来兜一兜风。今晚上天气一定很好。”
接着是另一个粗声的声音:“啊,你这套漫无边际的梦想。我呀,只要能抽口烟把命拚了也完全可以不在乎。然后嘛,舒舒服服玩一会儿牌。”
“他们在这里也玩牌?”克莱德心里想。
“我看,一定是罗森斯坦在说话。”
“啊,是么?”大概是隔壁的牢房里传来一个声音对走来的警士说话。声音很轻,却听得很清楚:“嘘!阿尔巴尼有什么消息来么?”
“没有,赫曼。”
“我看,连信也没有吧。”
“没有信。”
那声音很紧张急迫,又带些可怜。在这以后是一片寂静。
过去的那一会儿,从远远的一间牢房里传来一阵声音,那真是人间最悲惨,极端绝望的来自地狱的声音,“啊,我的天啊!啊,我的天啊!我的天啊!”
接着,楼上传来了另一个声音,“啊!天啊。这个种田的又干起来了?我受不了。警士!警士!能不能给那个家伙来点儿麻醉剂?。”
最下面那里的声音再次响起来,“啊,我的天啊!“啊,我的天啊!我的天啊!”
克莱德站起来,手指捏得紧紧的。他的神经紧张得要断裂了。一个杀人犯!也许就要死了。或者,就是为了同病相怜的事在难过,在呻吟喊叫——在布里奇堡时至少在心里,他就老是这么呻吟喊叫的。这么喊叫!天啊!而且肯定还有别人也是这样的啊!
而且,每天每夜一定还有更多这类的场面见到,也许……谁能说得准呢……除非……可是,啊!不。啊!不!不是他的……不是的……决不是他的日子到了。啊,在此情此境发生以前,还得有整整一年……至少杰甫逊是这么说的。也许还得两年。可是在这……!……而且是两年以内啊!!!他浑身颤抖起来,因为他一想到,即便是在短暂两年中间……
那另外一个房间!也是在这里某个地方啊。这个房间就跟那间是相联的!也是在这里的某个地方啊。这个房间就跟那一间相通。这他知道,有一扇门,通到那张椅子。
接着,如同刚才,那声音又开始了:“啊,我的天啊,我的天啊!”
他往床上一倒,恐惧地用双手掩住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