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9
这座监狱里的“死牢”是人类造成的极端愚蠢的建筑物之一，但究其根源，却并没有任何人应该对这件事负主要责任。事实也确实如此。这座“死牢”的整个计划和所有过程都只是源于最早的法令。接着就又颁布了一些强制性的规定，而这些又全都是根据历任监狱长个人的脾气和他们自己认为必要的决定。到后来就逐渐定型了，无法归于某个人的结果，凡是人类想得到的一些不必要，未经当局许可的残忍手段和一些愚昧无知惨绝人性的酷刑，在这里就终于集大成了。直到如今。其结果，一个人一旦被陪审团定了罪，就不仅仅受到判决书上所规定的死刑的痛苦，而且在这以前，还须先死上一千次。因为，这所房子由于当初的设计，由于对犯人生活和行为作出了一些规定，随机就把这种酷刑加在犯人身上了。
这座牢房有三十英尺长五十英尺宽，是石块和钢筋水泥建造的，离地三十英尺左右的屋顶上有一个天窗。据说，这比早先那座更糟糕的死牢有所改变。早先那座死牢，至今还跟这座死牢连在一起，中间隔了一道门。中间还有一道很宽的走廊把房子一分为二。沿着这条走廊，底下一层有十二间牢房。上面是第二层，号称是阳台牢房，每边五间。
可是，这个走廊中间——这条大走廊把下面的牢房两边各分成相等的数目——另有一条较窄的走廊，一头通到现在称做“老死牢”的地方(现在，只有来探望“新死牢”中的犯人可以在那边会见犯人)，另一头通到有电椅的行刑室。过道下面有两间牢房——就在那条较窄的过道交叉的地方——就正对着行刑室的门。另外那边角落里的两间，正对着通往“老死牢”的那条走廊。如果我们的想象力更丰富，就可以把这座“老死牢”叫做犯人接见室。在这里犯人可以两次会见一位家属或是一位律师。不过，其他人不可接见。
在“老死牢”(或是称为现在的接见室)里，当初的牢房还在，而且按当初接见室的计划可以防止犯人彼此偷看，牢房的前面有一道铁丝网；每间牢房前还有绿色的门帘，可以拉下来。因为，早先一个犯人，不论是新到或离开，或是每天放风或是去洗澡，或是最后被押过西边那道小铁门，押进当初的行刑室去，这些门帘都一律得拉下来。按规定，他是不能被其他犯人看见的。可正由于所谓礼节和保密措施，这座老死牢，后来就依照那些设想周到，体察下情的当局的主意，设计了这座更完善的新死牢。
当然喽，老死牢里特有的那些又小又阴的牢房，在这座新死牢里没有了。在老死牢里，天花板很高，卫生设备糟透了，而现在，这座新死牢里，天花板很低，卫生设备还可以。房间、走廊，全都很亮，而且每间牢房都不下八英尺长，十英尺宽。不过与老牢相比，这里有一个很大的缺点，就是牢房门没有铁丝网，虽然门帘倒并不是没有。
而且，这里把所有的犯人都关在这两层楼上。这样，周围所有的这些邪恶的、病态的或是整个儿垮了的、完全绝望的人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每个犯人都必须忍受。根本没有什么比个人生活更好的说法。白天——炽热的阳光从屋顶拱形的天窗里直射下来。夜晚——电力很强，耀眼的大电灯照得各间牢房的每个角落，每个缝隙都很明亮。没有个人生活，没有娱乐，纸牌和棋子是这里惟一的消遣，而且不用把犯人放出房去。当然，有书报。在这种情况下谁都会读这些，还能欣赏这些，那就拿去吧。此外就是接见，按规定每天上下午，可以有一位牧师来探望。至于犹太教的教士和新教牧师就来得不那么经常了。凡是愿意接待他们的，他们就来向你表示同情，举行宗教仪式，等等。
可是这里可以诅咒的地方却正是这些优点，非但没有把情况改善，反倒把情况愈弄愈糟了。谁都能看出，每个犯人非得与其他人日夜不断地接触，而其他这些人，他们早已被死到临头的想法吓昏了，变态了。这里的人都以为死亡像一只冷冰的手已搭在他们的额上或是肩上了。而且，事实上也从没有一个人——不管他如何吹牛——能受得了这么一种酷刑，而心理上和生理上，不管他如何吹牛——能受得了这么一种酷刑，而心理上的沧桑是无法形容的。这么阴沉，这么紧张，怎么也无法形容的恐惧和绝望好比一阵阵风，或是一口口气，不断地吹过来，使所有的人丧魂落魄，惊恐万状!往往在最出人意料的时刻，这些就出现了：诅咒啊，叹息啊，高声叫“唱一支”啊——天啊!——再不然就是自己完全无心，却使别人大吃一惊的喊叫和呻吟。
还有更糟的呢，也许这里一切惨状中最折磨人，最令人撕裂心肺的，那就是老死牢那一头通到另一头行刑室的横廊。因为，——啊，次数真多啊——这个地方经常演出的悲剧——最后执行死刑——至少其中一部分的场所或是舞台，正是这条走廊啊。
因为在犯人行刑那一天，他就得从这也许关押了一两年的新死牢里被押出去，离开他那间讲究些的牢房，经过这道走廊，让他静静地度过最后几小时，而到了最后的那个时刻，(啊，死亡的进行曲啊!)走回头路，沿着这道较窄的横廊(这谁都能看到)，被押往另一头的行刑室去。
此外，任何时候，犯人如果要接见被带进老死牢的律师或是亲人，就必须沿中间的走廊走上这道较小的走廊，然后走进老死牢去。在老死牢里，犯人就被押进一间牢房。牢房前面两英尺远的地方有一道电网。在电网和牢房中间，必然坐着一个警士。犯人和来客(妻子、儿子、母亲、女儿、兄弟或律师)谈话的时候，警士听得一清二楚——甚至没有一个字能逃过警士的耳目，没有握手，没有接吻，不管你阴险、老实、敏感或迟钝，虽然也许不是故意的，事实上却使你不能不听那些临终以前的情况——也就是，能听到犯人被押进老死牢的牢房，也许还能听到父母儿女最后诀别的哭声。
凡此种种情况，无论是当时计划的或实际执行的，都丝毫不曾考虑到这对另一些人是多么不必要，和不公道的折磨。这些人当初被关押在这儿，绝对不是为了即刻行刑，而是要听候上级法院对他们的案子作出最后的判决——上诉以后的判决。
当然喽，起初，克莱德刚刚尝到这里的一点点滋味罢了，而且，就在第二天中午他母亲来了。这可以减轻一些他精神上的负担，也可以说是精神上的负担更加重了。当初没有准许她一起来。因此，她就在那边等了一下，跟贝尔纳普和杰甫逊最后商量了一下，并且把她个人对她儿子的印象详细写出来——(这些撕裂心肺的印象啊!)她虽然急于想在监狱边找一间房，可一到了奥本，她就急匆匆找到监狱办公室来。她先递交了奥勃华兹法官的一道命令，还递交了贝尔纳普和杰甫逊写那封替她说情的信。信中希望能让她与克莱德单独见一面，至少希望第一次能这样，监狱当局就允许她在与老死牢不连在一起的一个房间里会见她的儿子。因为监狱长本人也读到关于她的活动及她的自我牺牲的精神等等的消息，因此不但早想见见她，并且，还想见见克莱德。
可是，克莱德到这里以后，突然有惊人的变化。他走进来时她震惊得简直连话都说不成了。虽然她认出这是他，他那两颊多么的苍白，多么死灰啊。那双眼睛多么阴沉，多么紧张啊。他的头发被制成这个样子，这身囚服，而且是在这么一个到处铁门、铁锁的惨淡的地方!各处长廊上，每转一个弯，就有武装的警士守卫!
有一阵工夫，她一味往后闪缩，全身颤抖，神情过分紧张，几乎晕了过去，虽然在这以前在堪萨斯市，在芝加哥，在丹佛，她自己到过很多看守所和大一些的监狱，去散发过小册子布过道，替犯人做过一切她能做到的事。可是这一次啊，这一次啊!她亲生的儿子啊!她那个宽大而结实的胸膛喘息起来。她看了一眼，把厚实、宽大的背转过去，掩住面孔，她的嘴唇和下巴有些颤栗。她在身边那只小提包里摸着手帕，一面善良地说道：“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可是，就在她这么说着的时候，她又想到另外一个念头，不，不，决不能让他看见这样。这怎么行啊，她的眼泪只能使他更软弱啊，可能，尽管她很坚强，也许是忍不住只是哭。
克莱德虽然当初下过决心要沉住气，要向母亲说一些安慰鼓励的话，这时见这情景，他就只能说道：
“可是千万别这样，妈妈，啊，千万别哭。我知道你难受。不过我不会有什么的，我肯定不会有什么的。这里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糟。”可是，他心里却说“天啊，天啊，多糟啊!”
格里菲思太太接着大声说：“我可怜的孩子!我亲爱的儿子!不过，我们决不能屈服，不，不，看啊，我要把你从恶人的罗网中救出来，我们两个人，上帝谁都没有抛弃。他决不会的，我知道。‘他使我在可安歇的水边’他使我的灵魂苏醒，我们非得相信他不可。而且，”既是给克莱德打气，也是给她自己打气，她接着精神抖擞地说，“不是我已经把上诉的事办好了么?这个星期就可以提出。他们就要提出书面申请了。这也是说，你的案子在一年之内根本考虑都不会考虑。不过，方才只是因为我看见你吃了一惊。你知道，我没有料到这一下子啊。
”她一耸肩，抬起头来勉强坚决地一笑。“这里的监狱长好像很和气，不过刚才见你这样……”她擦了擦因为这突然猛烈的打击而哭湿了的眼睛。为了把他们俩的心思引到别的方面去，她就谈起她眼下的工作。她动身之前，贝尔纳普和杰甫逊两位先生大大鼓励了她一番。她到他们的事务所去过，他们劝她，还劝她要乐观。现在，她要举行演讲会了，而且立刻就办。这样，不久就可以有办法了。啊，是啊，并且杰甫逊先生最近几天内就要来看他，他认为法律方面的路子，现在还决没有走完，还早哪。最近的判决和宣判一定能撤销，下令复审。上一次，这他自己也知道，简直是一幕滑稽戏。
至于讲到她自己，只要在监狱附近找到一间房，她就准备去找奥本的一些主要牧师，看能否找到一两处或是三处教堂，在那里举行演讲会，替他呼吁，杰甫逊先生可以在一两天内去叙拉古斯、罗切斯特、阿尔巴尼、施纳克。总之东部许多城市都必须去，一直到必需的费用筹好为止，不过，她决不会忽略他的。至少，她每周要来看他一次，隔一天给他一封信，如果可以每天一封。她要跟监狱长谈一谈。因此，他绝不能对自己失望。她有很多艰苦的工作要干，不过任何事，有主在指引。这她很清楚。不是他已经显示了他的仁慈了么?
克莱德应该为她，也为自己祈祷。应该读《以赛亚书》。读《赞美诗》，每天读第二十三、第五十一、第九十一首，还须读《哈也谷书》。“有什么墙壁能挡得住你的手?”接着，她又掉了一些眼泪。最终她还是走了。克莱德感到极度的不幸，也回自己牢房去了。他慈爱的母亲啊。一个无钱的老人，她现在就要去筹划一些必要的钱，挽救他的性命了。而过去，他多么对不起她，他终于明白了。
他双手抱头坐到铁床边上。格里菲思太太走出监狱，监狱的铁门就关了。横在她面前的只是一间悲凉的房间。在路上停下脚步，她刚才对克莱德说的那些话连她自己也没有把握和信心。当然喽，上帝会帮助她的。他一定会。在过去他从没叫她失望过。今日今时，在她最艰难的时刻，在她儿子最艰难的时刻，他会叫她失望么?
又过了一会儿，她在监狱对面的停车场上又停了一下，眼一直瞪着灰沉沉的高墙和上面有穿制服的武装警卫站在那里的钟楼，还有那些带铁栏杆的门窗。她的人就在里面，而且更糟的是，被关在死牢里，并且判决了要坐电椅。上诉，上诉费。为了这件事她非得马上行动起来不可，没有时间考虑没有时间痴想更没有时间绝望。啊，不。“我所有的错。”“我的光，我的力。”“啊，主啊，你是我的力，我的救星。我信奉你。”然后，她又一次擦了擦眼睛，接着说：“啊，主啊，我信。给我充足的信心，求主帮助。”
这样，格里菲思太太一面走，一面又是祈祷又是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