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2 (1)
像麦克米伦牧师这么坚定的信仰和力量，对克莱德来说，是司空见惯的事，要是在十八个月以前，他决不可能有丝毫感动。然而这个环境之下，就不同了。他被关押起来，与世隔绝，加上死牢的生活禁令森严，逼得人不得不在自己的思想领域里找安慰或解脱。这样，克莱德跟一般遭受到层层桎梏的人一样，全身心投入进去，现在或是将来。可是过去，不论在哪一阶段，都是那么惨痛，无法想象。过去真是煎烤啊。而现在(他目前的处境)，还有将来呢。有的只是死一般的恐惧不安，害怕上诉失败，最担心最害怕的事就必然会发生。这样对于他清醒的意识来说，现在和将来都同样可怕。
结果呢，结果就是精神受折磨的人的必由之路：为了逃避自己害怕的或者仇恨的事，就躲到希望中去，至少逃避到幻想中去，尽管明明知道无用的。不过，所希望和幻想的又是什么呢?由于尼科尔提出了那个新主意，他惟一的希望就是复审。假定能够到复审一次的地方，到澳大利亚或是到美洲去，到墨西哥去，或是到任何这一类地方去。在那儿，化个假名，他那些与优越的生活有关的旧关系和过去的雄心，在那里，就可以抛到九霄云外。这样他也许多少能安定些。不过，在这条毫无希望的幻想之路上，还时时存在着死亡的影子：上诉法院拒绝复审。为什么不会拒绝呢，既然已经经历过布里奇堡陪审团那种事了。那么……那么就像他前次所梦的那样，只见前面一堆蛇蜷缩在那里，自己赶快回头，又见前面是耸着两只角的犀牛踢踏踏走过来。横在他面前的是隔壁房间那件狞狰可怕的东西，那张可怕的椅子!那张椅子!上面的带子、那害得牢房里的灯光经常发暗的电流。他受不了那个念头：他会进去，如果有这么一天。可是假如他上诉的请求被驳回了呢!去它妈的!他不愿再想这方面的事了。
可是，除了这件事，还有别的什么好想呢?邓肯?麦克米伦牧师来了，还带来他的呼吁，要他直接向万物的创造主恳求。(据他坚持说)这是肯定有效的恳求。而在他来以前，一直在狠狠折磨着克莱德的却正是个问题啊。邓肯牧师那个解决办法多么单纯!
“神赐给人意外的平安。”他坚持这个说法。他这是引证了保罗的话。后来，他又引证了《哥林多书》、《加拉太书》、《以弗所书》中的话。说要是克莱德照他的话祈祷，那他要领略并且愉快地享受那“出人意外的平安”，是多么容易做到的事。这平安就在他身上，就在他四周。只要他去找；忏悔他自己内心的不幸和过失，并且表示悔恨之意。“你们祈求，就给你们。寻找，就寻见。叩门，就给你们开。因为凡是祈求的，就等着。寻找的，就寻见，叩门的，就给他开门。你们中间，谁有儿子求饼，反给他石头呢。求鱼，反给他蛇呢。”他就这么引证《圣经》上的话，引证得动人而诚恳。
可是，克莱德父母的例子总是时时在他的心头。他们找到了什么啊?祈祷——这可帮不了他们什么忙啊。在这里，他也注意到了，拿其他已经宣判的犯人来说，祈祷好像也并没有什么用，其中多数人也听了神父、犹太教教士或是牧师的话，他们每天总有一个人到监狱里去，向神呼吁或是祈祷。可是，这些犯人不是照样被押上死路么?还一面口出怨言，大声说他自己到目前为止，在这些人中没有一个能引起他的兴趣的。鬼话，这些说法是关于哪个方面的啊?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可是来了这么个劝说他的声音。这感动了克莱德，把他迷住了。会不会有可能……会不会有可能?他是那么孤零零的，那么绝望，那么迫切需要别人帮助。
不过这个也很确实么(麦克米伦牧师的劝导——至少已经影响他说过这么一个过程)：如果他过去的生活能更正直些，对他母亲所说过的、开导过的话更注意些，没有到堪萨斯市那家妓院去，没有那么邪恶地去追求霍于丝?布里格斯，或是在这以后，没有那么邪恶地方去追求罗伯塔，而是一直安心工作，勤俭节约，毫无疑问，人家多半都是这么做的，那他的处境不是会比现在好得多么?可是，另一方面，他身上确实有这么多无比强烈的冲动的情形。这些都想到过。还想到过另外一件事实：有很多人，像他的母亲、伯父、堂兄弟和这里的这位牧师，他们好像并没有被这些东西所困扰啊。可是，他有时又推想：也许因为他们能凭心理上、道德上非凡的勇气对待那些像他那样的欲念和欲望，他们才能生活得好。他过去向往的也许只有另外一套。自从被捕以来，他听到母亲、麦克米伦和其他一些人谈起来，好像就是这个意思。
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有上帝么?他真像麦克米伦先生现在所说的那样管辖人间的事情么?像他这样一直忽略他的人，在这时刻，难道能转向他，或至少转向一个什么创造的力量，请求帮助么?当然，在这类情况下帮助是需要的，这么孤零零的，一切都靠法律，而不是受人支配着、控制着，而这些人，所有这些人，实在都是法律的奴隶吧。不过这个神秘的力量肯帮助么?真有这个神秘的力量么?能听到人们的祈祷么?麦克米伦牧师坚持说能听到。“他心里说，神竟忘记了；他掩面。可是他并没有忘记。他并没有掩面。”可是，这是真实的么?真有什么道理么?面临着这么一个绝大的灾难，克莱德现在正急需精神上(如要不是物质上)的支持。
这种急切需要的心情在这么做，不过只是非常间接，转弯抹角，克莱德正在寻求，寻求什么方法拯救他，希望这个人格或是力量，能够、并且会以什么方法拯救他，希望这个人格转移方向——即便还只是略略地、或者还是无意识地在转移方向吧——转向力的人格化和人性化。而关于这一点，除了以宗教的名义出现的东西以外，他连一点点概念也没有。“诸昊述说他的荣耀，苍穹使用他的手段。”他想起了母亲的教堂里有一扇窗上就有这么一句话。另外有一句格言说：“他是你的生命，在你长久的日子。”不管怎么说吧，即便是他对邓肯?麦克米伦牧师竟然有了好感，难道他真地受到了感动，认为能在宗教里面找到什么方法，消除他眼下的种种不幸么?事实上还差得很远呢。
可是，一星期、一星期过去了，一个月、一个月过去了，在上次来过以后，麦克米伦牧师是经常来探望他的，最长两星期一次，有时一星期一次，还问问他的情况，听听他有什么需要，还对他的健康和身心的宁静提了一些劝告。克莱德呢，为了一心希望牧师能继续对他关怀，继续来探望他，也就逐渐接受了他的友情和影响。这无比崇高的心灵啊，这动人的嗓音啊，并且老是引证那些抚慰人心灵的话。“亲爱的弟兄啊，我们现在是神的儿女，将来如何，还未显明。但我们知道主若显现，我们必要像他。因为必须见他的真体。凡向他有这指望的，就洁净自己，像他洁净一样。”
“神将他的灵赐给我们，从此就知道我们是住在他里面，他也住在我们里面。”
“因为你们是重价买来的。”
“他按自己的旨意，用真道生了我们，叫我们在他所造的万物中，好像初熟的果子。各种美善的恩赐，和各样全备的赏赐，都是从上头来的，从众光之化那里降下来的，在他并没有改变，也没有转动的影子。”
“你们亲近神，神就必亲近你们。”
有时，他好像觉得找到的，甚至还能找到帮助，谁能说得准呢。这是麦克米伦牧师坚强的力量和诚恳的态度还在他身上起作用啊。
不过，悔悟的问题啊，并且悔悟了还得忏悔。可是向谁忏悔呢?向邓肯?麦克米伦牧师，当然喽。他仿佛认为克莱德必须为他把灵魂洗濯干净——或是为像他一类的人——上帝的肉体和精神上的使者。不过麻烦正在这里，在审问时，他作了这么多的伪证，而上诉就是靠这些伪证。要在这时候收回这些伪证么?并且，上诉已经迫在眉睫了。最好还是等一等吧，不是么?等他知道上诉的事情有什么结果再说。
可是多么卑劣，多么虚伪，多么不坚定，多么不诚恳啊。想想吧，这样做买卖方式的人有哪一个上帝会理睬呢?不，不。并且这是不正当的。要是麦克米伦牧师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对他会作何感想?
可是，他心里又有这么一个烦恼的问题：他是否真有罪，有多大。不错，他一开头就想在那里杀死罗伯塔的。现在他认识到了，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因为，关于他追求桑德拉的事，那 精神混乱和他当初的狂热，现在已经多少减退了一些。有时，他已经能够平心静气思考了，不致像当初跟她那么贴近的时候，心理上老是痛苦，激动得那么厉害。在那些可怕的烦恼的日子里，他现在明白了。(贝尔纳普的论点替他开了这一点窍门。)他身不由己地被暴乱的狂热燃烧起来，而这种狂热，在各方面的表现，真是跟精神错乱相距不远。美丽的桑德拉!荣耀的桑德拉!那时，她的微笑多么有蛊惑力，又多么火热啊!即便是现在，这种可怕的狂热还没有完全熄灭，而是还在冒烟，只是被这么久以来他所有这些可怕的遭遇压住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