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4 (2)
因为儿子不肯信任她,格里菲思太太感到非常痛苦。不只在精神上而且是切肤之痛。她的亲生儿子,而且离死亡这么近了,可是他清楚已经对麦克米伦先生说过的话,却不愿意跟她说。上帝能不能不再这样试探她啊?不过,因为麦克米伦说过那些话,说不管克莱德过去有多大的罪孽,他认为,克莱德现在在主的面前已经悔过了,已经洁净了,确确实实是一个能作创世主的青年了,因此,她也就想不作声了。主是伟大的!他是仁慈的,在他的胸膛里,可以找到宁静。对于一个全部心灵归顺了他,找到了宁静的人,死算得什么呢,生又算得什么呢?什么都说不上。要不了几年(很短很短的几年啊),他跟阿萨,而且在他们以后,还有克莱德的弟弟、姐妹们,也都要跟着他去的,他在这里所有的不幸就都会被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的爱、他的关心、他的仁慈,所有这些最充实而美丽的体现啊!……在她当时精神上极度激动的情况之下,她有好几次颤抖了,感到有些不正常,这克莱德也看得出来,也感觉得到。不过,另一方面,从她为他精神上的幸福这么祈祷,这么焦心,他也看得出:对他真正的心境和愿望,她实在一直是多么地不了解啊。在堪萨斯市还有他一心希望能享有的更多的东西,只是他能享受的却是那么少。东西,就只是要东西,他把东西看得多么重啊!而且他最恨小时候被带到街头,当着许多男孩女孩的面。而他念念不忘的那些东西,很多孩子全都有。并且,与其那么出去,到街头去,他不如到天涯海角任何地方,也比这强得多啊!这种传教生活,在他母亲看来仿佛真是了不起,可是在他看来却真是惨淡!他有这么一种感觉,难道是错了么?一向是错了么?主现在会不会有反感呢?她对他的种种想法也许是正确的吧。当然喽,要是他听了她的劝告,那他就会好得多了。
可是,多么奇怪啊,即便是在这生命快要结束的时候,正当他首先迫切希望能得到同情,还不仅希望能得到同情,而且希望能得到真实的深刻的了解,即便是现在这么一个时候,而且母亲那么爱他,同情他,并且正凭着她的坚定和自我牺牲的精神竭尽全力营救,可是,对他亲生的母亲,要把当初真实的情况告诉她,告诉他亲生的母亲,他还是做不到。在他们两人中间,仿佛隔着一堵不可逾越的墙,或是怎么也穿不过的栅栏,这些纯粹由于缺乏了解所造成的东西,真是这样啊。她怎么也不会了解他对舒适、对奢华、对美、对爱情的憧憬,而且,还是他所喜欢的那种爱情,跟爱情在一起的,还有出风头、寻欢作乐、金钱地位,那些怎么也改变不了的愿望和欲念。这些她是无法理解的。她会把这一切全都看作罪孽——邪恶、自私,并且会把与罗伯塔和桑德拉有关的惨痛的一桩桩、一件件事,全都看作奸淫,不贞节,甚至凶杀。并且,她还真的以他对麦克米伦牧师,并且对她说了那么一些话,他还并不全是那么一种感觉。虽说现在,他希望能在上帝身上找到避难所的愿望也非常强烈,可是只要能做到,最好能在她的了解和同情人里寻到避难所。只要能做到,那该多好啊。
天啊,这一切全都这么可怕!他是这么孤单,即使在一闪即逝的最后几小时里(日子过得真飞快啊),虽然有他母亲和麦克米伦牧师在他身边,可并没有相互间的了解。
除了这些之外,还有更糟的事:他被锁在这里,不让走。他很早就这么感觉到了,这里的制度,一套可怕的经常性的制度。这是铁的制度。这一套制度自动开动,像一部机器一样,在很早就不需要人的帮助,也不要一颗人心。这些警士!这些人,送送信,探问消息,说些好听而空洞的话,迈着轻快的步子给些小恩小惠,或是把犯人带到操场上,又从操场回来;或是带去洗澡,他们也是铁面无情,只不过是机器,只不过是机器人,只是推啊,推啊,束缚啊,把犯人束缚在这些围墙里。
一旦出现反抗就会像随时准备给人家一点小恩惠那样,随时准备杀人,只是推啊,推啊,推啊,永远把人推向那边那道小门,从那里怎么也逃不了。怎么也逃不了,只能往前走,往前走,一直到最后,把他推进那道小门,一去不返,永远一去不返!
想到这一层,他就站起来,在地上走来走去的。后来,他往往又想到自己是否有罪这个谜。啊,甚至想到罗伯塔,想到他的邪恶,还强迫自己读《圣经》,啊,甚至做到这么一个地步:把脸伏在铁床上,反复背诵:“主啊,给我宁静,主啊,给我光,主啊,给我力量,好叫我能抵抗一切我该存的邪念,我知道我并不是完全洁白的。啊,不是的,我知道我阴谋邪恶的事。是啊,是啊,我知道,我忏悔,不过,难道我真是非死不可么?难道没有办法了么?你能不能帮助我啊,主?我能不能像妈妈说的那样显示自己,为了我显示,你能不能叫州长在那最后时刻来到以前把死刑改为无期徒刑?你能不能叫麦克米伦牧师改变他的观点,向州长去求情?并且改变我母亲的观点?我一定把所有罪恶的念头全都赶出去。我会成为另一个人。啊,是啊,把我所有罪恶的念头全都赶出去。我会成为另一个人。啊,是啊。我会的,只要你放了我,别叫我现在就死,这么早就死。别啊,我要祈祷,是啊,我要的。给我力量,我好了解,好信仰,并且祈祷。给我吧!”
自从他母亲和麦克米伦牧师见过州长,又探望了他以后,一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在这些短促而可怕的日子里,克莱德所想的,所祈祷的,就是这些。可是,在最后,由于他对来世的意义怀着疑虑,又由于他这下子是死定了,由于他母亲的信念和情操,还有麦克米伦牧师的信念和情操——这位麦克米伦牧师啊,每天都到他身边来,解释神的仁慈是什么意思,还劝导他对神的仁慈必须全心全意的信仰,信赖。由于这些,就激起他一种心理上的恐怖,而在心理恐怖的状态之下,他自己也终于相信他不只靠宁静。在这样一种心境之下,再加上麦克米伦牧师和他母亲的请求,他终于写下了一篇对社会人士,尤其是对年纪跟他相仿的年轻人的声明。这是在麦克米伦亲自帮助和监督之下写成的几句。这篇声明说:
在死亡之谷的阴影下,我的心愿是要做一切事情,只要能去除对我下面这一点的任何怀疑:我已经归顺了耶稣基督,我的救星和永不令人失望的朋友。此刻,我惟一的遗憾是:我一生中,正当我有机会侍奉他的时候,却没有把他放在崇高的位置上。
如果只要我说一句话就能叫年轻人靠拢他,那么,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享受到的至高无上的恩惠了。不过,如今,我所能说的只是,“我知道我信仰谁,我也明白,我那一天交托给他的,他能照管好。”(这句引证的话是麦克米伦经常对他说的。)
我知道,只要我们这个国家的年轻人能够认识到基督徒生活的欢乐和愉快,那他们就一定会竭尽他们的全力变成热心而积极的基督徒,并且勉力依照基督对他们所希望的那样去生活。
凡是足以阻碍我面见上帝的事,没有哪一件事,没有哪一件我没有忏悔过。我知道,我的罪孽已经得到了宽恕,因为我跟我精神上的指引者谈话的时候,我是充分自觉而坦率的,并且上帝已经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
我的任务已经完成,胜利已经获得了。
克莱德?格里菲思
这篇东西写好了,这个声明跟他一生中一贯反抗的情绪完全不同,所以即便此时此刻,也使他深感前后的差异。他把这篇声明交给麦克米伦,麦克米伦因为这场胜利而异常欢欣鼓舞。他喊道:“胜利是已经获得了,克莱德。今日你要同我在乐园里了。你已经得到了他的允许。你的允许,你的灵,你的肉,都属于他的了。永远赞美他的名子。”
这场胜利使他非常激动,他握住克莱德的双手,吻过这双手,并且拥抱他说:“我的孩子,我对你真是万分满意。上帝真的在你的身上显示出了真理。他那拯救的力量啊。我自己看到了。我感觉到了。你向尘世表达的声明确实是他自己对尘世的声音。”接着,他把那封信,往口袋里一放,并且约定在克莱德死后,而不是在这以前发表。可是克莱德写好这篇东西以后,心里有时还是迟迟疑疑,是不是他真的得救了呢?时间这么短,他刚才说他已经能够绝对可靠地信赖上帝,这他能否做到呢,他能么?人生真地这么奇怪啊,将来是这么模糊,死后真有生命么?真有上帝会欢迎他么,像麦克米伦和他母亲所一再说过的那样,有没有啊?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格里菲思太太在他死前两天,在一阵惊慌之余,发了一个电报给尊敬的戴维?华尔顿:“在上帝面前,你能说你对克莱德有罪一事丝毫也不怀疑?请电复。如若您不能这么说,则他屈死要由您负责。他的母亲。”州长的秘书,罗伯特?弗斯勒复电说:“华尔顿州长并不认为他有正当的理由干预上诉法院的决定。”
最后一天,最后一小时,克莱德被押往老死牢的牢房。在那里,先理了发,洗了澡,给他一条黑裤子,一件无领衬衫(过后要在颈部解开)一双新毡拖鞋,一双灰短袜。这么穿好以后他得到允许,可以再一次跟他母亲和麦克米伦牧师见面,麦克米伦得到允许,可以使他行刑前一天黄昏六点钟到次日一早四点,一直待在他身边,把上帝的爱和仁慈讲解给他听。到四点钟的时候,监狱长过来说,格里菲思太太动身的时刻到了,该把克莱德交给麦克米伦照料。(据他解释,这不属于法律强制规定。)接着,克莱德与他母亲最后决别,决别前,在一片沉寂中,心如刀绞,他挣扎着说了这么一些话:
“妈妈,您必须相信,我是毫无怨言,心甘情愿去死的。我不会难受的。上帝已经听到我的祈祷。他已经给我力量,给我宁静。”可是他心里又暗加了一句:“他给了没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