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3 (1)
他与她交往的这种情形维持了有四个月,他一空就花不少时间想方法叫她像对别人一样把他放在心上。可她到底能不能对他有真心,这他也说不准。至于说他与她的这种关系只是朋友关系,这他也不肯相信。她毕竟是那么迷人,因此,他就有一个糊涂想法,认为他是她最后会选中的。他是那么迷恋她的性感和善变的性情,以及她种种姿势、神情、声音和衣服。
他傻里傻气的追求她。一见这种情形,她就把他丢在一边,或者故意躲避他,弄得他不能满足于偶然跟她一起玩玩。而同时,她却把别的一些交往描述给他听。这样,他就觉得,再这样追求下去,他实在受不住了。他愤愤地对自己宣告说,从此与她一刀两断算了。对他来说,她一点儿也没什么好。可是在下一次又遇见了她,他的勇气就又不见了,他实在割不断啊。
可是她需要的东西,或是希望弄到手的东西,倒讲得挺爽快。开始是一些小东西,一只新粉扑、一管口红、一盒粉、或是一瓶香水。到后来,她对克莱德的恩惠无非只是一点点不可捉摸的亲热的表示——软软地靠着他的胳膊,好像大有情意,却往往叫人家空欢喜一场——倒敢于在相同的时间,以不同的方式,向他表示说,要是她有钱的话,要买些什么钱袋、罩衫、拖鞋、袜子、帽子等等的。而他为了维持她的好感,讨她的好,就去买了。而有时,家里要添置些东西,非得紧催他才买。不过,到了第四个月底,他开始理解到,她对他的好感,比起刚开始的时候,显然没有什么进步。总之,他正在进行一场热烈而痛苦的追求,而又没什么确切的指望。
至于讲到他的家庭,格里菲思这家人如今还深陷在烦燥和抑郁之中,跟过去没什么不同。爱丝塔失踪以后,全家一直闷闷不乐。对克莱德来说,还得另加一种神秘感,害得他既难受,又烦躁。因为,在格里菲思家里,只要一牵涉到性的问题,那他父母的态度就最叫人讨厌不过了。
最近环绕着爱丝塔的秘密,尤其看得出这种情形,她出走了,她一直没有回来,家里一直没有得到她的信息。不过,克莱德也注意到,家里一直没有得到她消息的开头几个星期里,父母特别激动不安,非常担心究意她在哪里,为什么不来信,而过了这几个星期以后,突然变的不再担心什么了,变得更屈从于命运的安排了,至少比过去好像一无希望的情形要少苦恼一些了。他解释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是很明显的,只是什么都没有说就是了。然后,克莱德注意到,母亲跟一个人在通信,这是母亲少有的。她在交际上和事务上,对外的关系很少,平时非常难得得到一封信。
可是,他到格林?戴维森饭店后没有多久,有一天午后,他比平常早些回家,只见母亲正低头看信,信显然是刚收到的,她好像看得非常认真,更好似跟一件必须保守秘密的事有点关系。她一看见他,就马上停下不看了,有点儿慌张,显得很不安,站起来把信收起了,连一个字也没跟他说自己在看什么。也许是直觉吧,克莱德认为这封信也许是爱丝塔寄来的,他不敢说一定,因离得太远,无法看清笔迹。她那神气好像不希望他发问,他们之间的关系不那么近,他也不会想到问她。他只是心里在狐疑,后来就把这件事从心上丢开了,不过只是丢开一部分。
一个月或五个星期以后,正当他在格林?戴维森干得比较熟练,在开始喜欢霍旦丝?菲里格斯 的时候, 一天下午,他母亲向他提了一个很怪的建议。他下班回来以后,她把他叫到礼拜堂里,也没有解释是怎么一回事,或是直接说明她觉得他现在的情况可以帮她的忙了,而只是眼睛盯着他神情不安地说:“我怎么能马上筹到一百美元?你有什么办法吗,克莱德?”
克莱德吓了一跳,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就在几个星期以前吧,只要向他提出四五个美元以上的数目,还是不可想象的事呢。他母亲也该明白啊。可是如今她这样问他,显然以为他也许能够帮助她呢。这个假使也很对,因为他的衣着和他的气派,就说明他的境况改善了。
这时候,他最先的想法自然是她已经注意到他的衣着和他的举止行动,认为在收入方面他是在瞒她。这有一部分也是确定的,不过克莱德的态度最后变得也很显著,他的母亲不得不对他采取一种跟先前大大不同的态度,同时她也很怀疑她以后能不能再管住他。最后,也可以说自从他找到这个差使以来,她看出,他为了某种原因,好像显得聪明了些,自信心高了些,自卑心减少了些,喜欢自作主张了。见到这种情形,她既不安,又高兴。因为,克莱德过去一向很敏感,心不定,在她看来,这是个大问题,现在看见他能有这样有意思的变化,自然认为不差,有时,再加上他漂亮的服饰,她心里老是怀疑他可能交些什么朋友,心里很不安。不过,他的工作时间既然又长又辛苦,而且不管他赚了多少钱,都已经花在服饰上面,他就觉得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她的另一个想法,就是认为他也许有点自私,对自己的舒适想得太多,不过,在他长期困苦以后,她也不好责备他这样偶而寻寻快活。
克莱德还把握不住她真正的意思,只是望着她叫道:“啊,叫我到哪里去找一百美元,妈?”他想到他新近找到的财源,可能被这闻所未闻而莫名其妙的要求消耗光,脸上马上露出苦恼和怀疑的神色。
格里菲思太太很技巧地说:“我也并不指望你能替我把所有的钱弄到手,我有一个计划,我想可以筹到大部分的钱,不过我的确要你帮我想想看其余的钱怎么个筹法。要是有办法的话,我总不愿意跟你父亲去说,而且你也大了,应该可以帮点儿忙了。”她用赞许的神情望着克莱德。“你父亲做生意那么外行,而且这些日子他担心也担够了。”
她用那只疲乏的大手在脸上一抹,她的苦况,不管是什么性质,挺使克莱德感动。姑且不说他是否愿意拿出这么多钱来,或者是否拿得出这么多钱,他对这件事的底细还是存着很强的好奇心,一百美元!啊唷!
他母亲一会儿接着说:“我把我心里一直想着的事告诉你吧!我一定得要一百美元,不过现在还不能把用途告诉你, 你不用问我,我桌子里有一只你父亲的老式金表,还有我一只赤金戒指和别针,这些东西要卖出去或是押掉的话,至少该值二十五美元;还有这套纯银刀叉和放在那里的银碟子,银壶(克莱德很熟悉这些纪念品。)单是这只碟子就值二十五美元,我相信这些东西合起来至少值二十到二十五美元。我在想,你能不能把这些东西带到你工作地点附近哪 一家当铺去,此外,你能不能暂时每星期多拿五美元出来(克莱德脸色拉下来。)我找得到一个朋友,就是常在这儿的梅琪先生,他可以借钱给我,凑成一百美元,将来你给我的钱,我可以用来还他。”
她望着克莱德,仿佛说:“啊,在目前我困难的时候,你当然不会扔掉我不管。”克莱德也宽心了,虽然他原想把所赚的钱差不多全供他自己花。事实上他也同意把这些小东西拿到当铺去,在当到的钱不足一百美元的差额没有补齐以前,暂时多给五美元。可对这额外的要求,他还是禁不住很有反感,因为他赚这么多钱,为时没多久。据他看来,母亲现在要得愈来愈多了,如今每星期十美元了。克莱德心想,老是出岔子,老是缺这少那,不定什么时候会提出什么要求来。
他拿了这些小东西,送到他找到的最像样的一家当铺,人家一共出四十五美元。这个数目加上母亲的十美元,就是五十五美元,再加上她可以向梅琪先生借到的四十五美元,就是一百美元。不过,他想,他有九个星期的每星期给十美元,而不是五美元。因为他现在老想在穿衣服、生活、享乐等方面能跟过去截然不同,所以这件事自然并不是愉快的事。不过他还是决定照办,母亲毕竟是对他有恩。在过去的一些日子里,为了他跟家里别的人,她忍受了很多苦难,他不能太自私。
不过他现在有个一直丢不开的想法,就是他父母既然要他在钱财上帮助他们,那他们就应该对他比早先更加体贴点儿。单讲一件事吧,拿他晚上的时间来说,他来去,都应该有大的自由才对。而他现在穿是穿自己的,吃是吃饭店里的,在他看来,这可也不是一个小数目啊!
不过,就发生了另一个问题。在筹划一百美元以后没多久,他在蒙特罗斯街上见到他母亲。那是最贫穷的街道之一,在毕克尔街的北面,是接连不断的两排木房,一座一层的矮屋和许多没有家具陈设的公寓房子,格里菲思家人虽穷,要是非住这样一条街不可,也会觉得是降低了身份。他母亲正从这排房子中破烂得比较很一些的一家台阶上走下来。这座房子在临街的窗上挂着一块显眼的牌子,写着:“有家具齐全的房间出租。”她没有转过身来,也没有看见克莱德正穿过街道,就朝隔几道门的另一家走去。这一家也挂着家具齐全的房间出租的牌子。她打量了一下房子的外表,就走上台阶按门铃。
克莱德起先还以为她在找她要找的一个人。只是确切的住址她不知道。不过,当他穿过街朝她走的时候,屋主把头探出门外,他听母亲说:“你有房间出租吗?”“有的。”“有洗澡间吗?”“没有。不过二楼有一间。”“每星期多少钱?”“四美元。”“我可以看一看吗?”“当然,请进。”
格里菲思太太好像踌躇了一会儿。这时克莱德站在下面,离她不到二十五英尺远,正抬头望着她,等她转过身来看见他。不过,她没有转身,就进屋去了。克莱德好奇地盯着她。因为她替别人找房子决不是不可能的事,不过她一向总求世交或是女青年,为什么到这条街上来找呢?他原想在这里等一等,问问她在这里做什么,但他有几件事要办,就继续往前走了。
当天晚上,他回家来穿衣服,在厨房里看见母亲,就对她说:“妈,今天早了我看见您在蒙特罗斯街上。”
“是啊,”母亲沉吟了片刻回答说,不过他觉察到她吃了一惊,好像这个消息把她吓了一跳,这种情况他过去从未见过。她正在削山芋,一面好奇地望着他。“啊,怎么样呢?”她接着说。她虽然很镇静,不过脸还是红了一下。据他看来,对她来说这事肯定异乎寻常,这种惊异的神色,引起克莱德的注意。“你走进了一家人家,我看是找一间有家具的房间吧。”
“是啊,我是在找,”格里菲思太太回答说,说得就这么简单。“有人病了,又没有钱,我得替人家找一间房,不过也不容易找。”她转过身走开。好像不想谈下去似的。克莱德虽然也觉察到她的心情,可还是禁不住又说了一句:“啊,在这样一条街上找房子,那有什么好找的。”他在格林?戴维森的新工作,已经使得他对一个人就怎么过日子,有一个跟以前不同的想法。她没有回答他的话,他也就到自己的房间里换衣服去了。
大约一个月后,一天晚上,他在密苏里街上朝东走,又见他母亲在不远的地方,从西边走过来。借着这条街上一排小店中一家店里的灯光,他看见她提着一只相当重的老式提包。这个提包一直放在家里,从不见有什么人用过。她一见他走过来,就突然收住脚步,拐进一座三层楼瓦房公寓的门廊。他走过去,只见外面的门关了。他把门打开,看见有几步楼梯,灯光很微弱,她也许上楼了。不过他到这里以后,没有进一步调查,因为他拿不准她是不是进去看人的,而且这一切都发生的这么突然。他在旁边一个拐角上等着,终于看见她出来了,使他感到好奇的是,她又像刚才那样,先向四周仔细地张望了一下才走。那是为什么呢?她不愿被他看见。
他最初的一个念头是想转身跟着她走,因为他对她离奇的行动实在非常注意。不过再一想,要是她不希望他知道她在做些什么,那也许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可她那样躲躲闪闪,不免叫他格外好奇,为什么他母亲不愿他看见她提着提包呢?这么躲躲闪闪,遮遮掩掩,这可不是她一向的脾气。他心里马上把这件事跟上次看见她在蒙特罗斯街上一家出租房子的人家台阶上下来,以及看见她在看信的事和急于筹一百美元的事联系起来了。她是到哪里去的呢?她要掩饰的是什么事呢?
他对这一切进行了种种猜测,不过他还是不能断定这件事跟他自己或是家里人有什么确切的关系。一星期以后,他走过巴尔的摩街附近的十一号街,觉得好像看见了爱丝塔,至少是个跟她相像的姑娘,不论在什么地方遇见,都一定会以为是她。跟她一般高,走路的姿势也跟爱丝塔一样。不过这回看见,显得苍老些,她从人群中匆匆穿过,他来不及看清楚,只是看到了一眼。为此,他转过身,想赶上去,可是当他走近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不过,他坚信是她,就径直走回家去,在教堂里碰到母亲,就说他肯定看见爱丝塔了,她准是回到堪萨斯市了,他可以赌咒发誓。他在十一号街和巴尔的摩街附近看见她的,至少他认为他看见的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