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3 (2)
他觉得很奇怪的是,在这种情况下,他母亲的态度,也出乎他的意料。对爱丝塔的突然失踪和现在的突然出现,他可以说是又惊异,又高兴,又好奇,又同情。会不会是母亲拿这一百美元把她接回来的?他有这么个想法,至于为什么会有这么个想法,这个想法是从哪里来的,他可说不上来。他心里犹犹豫豫的,不过要是这样,那她为什么不回到自己家里来呢?为什么不通知家里,说她在这里呢?
他以为母亲一定会像他那样又惊奇,又迷惑,马上要打听个仔细。可是,正好相反,据他看起来,她听了这个消息显得很慌张,很吃惊,好像她所听到的,恰恰是她早知道的了,仿佛所苦恼的只是该采取什么态度。
“哦,你真的看见了?在哪里?你说就是刚才?在十一号街和巴尔的摩街?这不是奇怪吗?我肯定要是她回来,为什么不到家里来?那真怪啊。”他觉得她的眼晴里并没有露出惊奇的神色,而只是显得困惑不安,她的嘴就像她平时很尴尬,狼狈的时候那样子,很古怪地抽动着,不只是嘴唇动,连牙床也在动。
“啊,啊,”她沉吟了片刻,又说,“这真怪,也许是什么人像她呢。”
可是克莱德用眼梢瞟着她,不相信她真像她装出的那么诧异。后来,阿萨进来了,克莱德还没有动身上饭店去。使他不解的是,他听见他们谈这件事的时候,很冷淡,好像并不像他那么吃惊。停了好一会儿,才叫他进去讲讲他看见的情形。
后来,像有意为他解开这个谜似的,有一天,他看见母亲在云杉街上走,这次胳膊上挂着一只小篮子。他最近注意到,她总在固定的几个上午、下午和晚上出门。这一回,她还没有看到他,他却早已看见她好像特别粗壮的身子,穿着她平常穿的那件棕色旧大衣。他就拐进麦克尔街,等她走过。那里有一个报摊,刚好可以让他隐蔽一下,她走过以后,他就跟在她后面,保持半条马路的距离,她在达林贝尔街蹩进波特里街,那其实是云杉街的延长,不过并不那么难看。房子很旧,是早先的老式房子,现在改成可以搭伙食的出租房子。他见她进了其中一所,跟着就不见了。不过在进去之前,先向四周张望一下。
她进去以后,克莱德就走进那所房子,仔细端详了一番。他母亲在这里做什么?她看什么人?他为什么这么奇怪,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不过,既然认为在街上看见过爱丝塔,他心里就将信将疑,认为这也许跟她有点关系。还有那封信,那一百美元,蒙特罗斯街家具的住房等等。
波特里街那间房斜对面,有一根粗壮的大树,如今在冬天的寒风里变得光秃秃的了。旁边有一棵电线杆,靠得很近,两根杆子凑在一起可供掩蔽。他站在这后面,人家就看不见他。而且在这个有利的地形,可以看见好几处窗口,边上的,临街的,楼下的,二楼的。他朝楼上临街的一扇窗望进去,只见他母亲正走来走去,好像很熟悉地样子。过了一会儿,他大吃一惊,他竟看见爱丝塔走到两扇窗中的一扇窗口,把一包东西放到窗台上。她好像穿着一件单薄的袍子,肩上披着一块披肩。这一回,他可没有看错。他认清了是她,而且跟她在一起。她究竟做了什么,弄得她不得不回来,而且又这样躲着呢?难道她丈夫,或者跟她私奔的那个人,已经把她抛弃了么?
他急于想把事情弄清楚,就决定在外面等候,看她母亲是否出来,然后他自己去看爱丝塔去。他非常想再见一见她,想知道这秘密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等候着,心想他一向是喜欢爱丝塔的,她居然在这里,而又这样神秘地躲起来,好奇怪啊。
过了一小时,他母亲出来了,她那只篮子显然已经空了,因为她提在手里好像轻飘飘的。她就像刚才一样,先向四周仔细看了看,脸上也像这一阵子一样,显出麻木而忧虑的神色,那正是崇高信仰和一种困惑心理的混合。
她沿波特里街朝南往教堂走去,克莱德一直望着她。等到看不见她以后,他转过身,走进这所房子。里面正像他当初猜想的一样,他看见有几个带家具的房门,门上贴着房客的名字。他早知道楼上东南靠街的一间住着爱丝塔,就朝那间走去,敲了敲门。真是这样,只听见里面有一阵轻轻的脚步声,稍等了一下,说明房里在匆忙整理东西,然后开了一道缝,爱丝塔探出头来望着,起初很惶惑,接着惊慌不安地轻轻叫了一声。她发现看见的是克莱德,探询和提防的心理就消失了。她马上把门打开。
她叫起来:“啊,克莱德,你怎么会找到我的?我正在想念你啊!”
克莱德马上拥抱她,吻她。同时他看得出,她变多了,这叫他有些惊异,有点不高兴的。她瘦了,苍白了,眼睛几乎是陷下去的,身上穿得并不比他最后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好。她显得很不安,很抑郁。他心里一开始想到的是她丈夫在哪里啊,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呢?他现在怎么了?他看看四周,看看她,发现爱丝塔神色慌乱不安,不过见到他还是相当高兴。她的嘴微张着,因为她想笑,想表示欢迎他,不过她的眼晴显示出她心里正有一个为难的问题。
他松开手时,她马上说:“我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你没有看见……”接着她就顿住了,显然差一点儿就要把一个消息吐出来,而这个消息她又不愿意说出来。
“是的,我也看见……看见了妈妈”他回答说,“这样我才知道你在这里,我刚才看见她出来,还有,我从窗口看见你在这里。”(他不愿意承认他跟踪母亲有一个钟头了。)“不过,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接着说,“你不让家里别的人知道你的事情,真奇怪,你可真是个漂亮姑娘,一走几个月,从不来信告诉我们一点儿消息。你早应该给我写封信,谈一点儿情况啊。”
他用探询的、好奇而恳求的神色望着她。她呢,一味畏缩,因此也就躲躲闪闪,不知该想些什么,说些什么,告诉他些什么。
她说:“我还不知道是谁来了呢。从来没有人上这儿来过。不过,我的天啊,你的样子多神气啊,克莱德,现在,你穿上漂亮衣服啦。你长高啦,妈告诉我,说你在格林?戴维森做事。”
她羡慕地看着他。她注视着他的那种神态,给他的印象很深。同时,他心里总是丢不开她目前的境况,他禁不住望着她的脸,她的眼,她那又像瘦又像胖了的身子。他看到她的腰身和她憔悴的脸,深深感到她情况不妙。她快生孩子了,可是,她的丈夫在哪里,这个念头又涌上他的心头——至少可以说,那个跟她私奔的人在哪里。据母亲说,她当初留下的便条是说她要结婚去的。不过他现在觉察到她还没有结婚,她被抛弃了,给孤零零地丢在这蹩脚的房间里,他看出这一点,感觉到,也明白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