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5 (2)
克莱德却想,吉尔伯特的地位真了不起。他肯定来去自由决定,上班晚,下班早,并肯定与父母姊妹住在一座豪华别墅里。可是他,吉尔伯特的堂弟,却让人领着去工厂一个极不起眼的部门上班。
见到这家大工厂的种种景象之后,他开始想别的事了。在这座楼上,他刚才看过的大办公室的另一边,有一个更大的房间,里面堆满了一排排的箱子,正对着那宽不过五英尺的过道。克莱德看到,箱子里有无数衣领,按尺寸大小分装在纸匣子里。仓库的伙计们用木制的推车把它们从装匣车间推过来,装满了一箱又一箱。有时批发员也推着小车进来,按照手上的提单取货,一下子就会提空几箱。
“我猜您以前没做过衣领吧,格里菲思先生。”惠根一到吉尔看不到的地方便有了精神,克菜德注意到他的问话中“格里菲思先生”这个称呼。
“啊,没有。”他赶忙回答,“我没到过这类地方。”
“您一定想用一段时间,把整个流程弄明白吧?”惠根说着,走进了一条长长的过道。
“但愿如此。”
“有人说这有什么好学的,其实这一切学问大着呢。”他推开一扇门,穿堂入室,走进另一间库房:箱子同样堆得高高的,装满了白布。
“你既然先到落水间去,就应该稍微懂一些相关知识。这东西是用来做领子和里子的,叫坯布。每一卷称为一个坯布。不过不能拿来就用,得先到地下室去落一落水。否则领子裁好以后会缩。我们把这些东西浸在缸里,然后弄干。”
克莱德明显地觉察到,这人绝没有把他当成一个普通工人看待。他称他为格里菲思先生,他假定克莱德要把一切步骤学全,他不厌其烦地为他讲解有关坯布的事情,这使他感到别人把它当成了受尊敬的人。
他跟在惠根后头,对一切都感到好奇。在第三个房间后头,他们下了好几段楼梯,来到一个巨大的地下室。在这里,有四排非常亮的灯光,一排排瓷缸摆满了整个房间。他刚才在楼上看到的坯布就浸在缸里—缸里是滚烫的开水。瓷缸两面有巨大的烘干架,组成活动平板架,上下和两侧都装着高温的蒸汽管。蒸汽管中间挂着成卷成卷的坯布,在转轴上缓缓移动,齿轮发出刺耳的嘈杂声。这些齿轮自行转动,把坯布从房间的东头一直送到西头,一路上,坯布被烘干,在西头自动卷起来,在木轴上卷成一捆捆的布,那儿有一个年轻人把他抬下来,称为“往下卸。”而在东头,一个年纪跟他差不多的人正“往上装”,就是把浸好的湿布一头装在钩子上,慢慢打开,通过烘干齿板,等一个坯布完全通过以后,再装另一个。
房间中央每两排瓷缸中间就有很多甩干机,坯布浸泡一天一夜之后,就被堆在那里甩干,尽量吸收水分,然后再行烘干。
克莱德注意了一下这个房间里的环境——噪声、热度、蒸汽,十几个小伙子人人穿着不带袖的衬衫,旧裤子,腰里围一条带子,穿一双帆布面树胶底的雨鞋。房间里这么热,这么潮,这么多水,显然只能那样穿。
“这叫落水间,”惠根介绍说,“比别的地方条件艰苦一些,这是整个制作过程的第一步。凯末纳!”他叫道。
一人应声而出。此人矮矮胖胖,圆脸,面色苍白,穿一条又脏又皱的裤子,一件不带袖的法兰绒衬衣。像惠根在吉尔伯特面前一样,他对惠根也是毕恭毕敬。
“这一位是克莱德?格里菲思,吉尔伯特?格里菲思的堂弟。我上周给你讲起过他,还记得吗?”
“记得,先生。”
“他先从这里做起,明天早上开始。”
“是,先生。”
“你把他的名字写在花名册上,他明天按时上班。”
“是,先生。”
克莱德看到,惠根的头仰得更高了,话说得更利落了。他现在俨然是个主人,而不是下属。
“这里人人都是早上七点半开工,”惠根告诉克莱德,“但大家都早一点儿到,七点二十左右,换好衣服,去干活。”
“凯末纳先生,”他续道,“可以在你走之前把你明天要做的事告知你,我等一会儿还有事要做。不过,你要在五点半到大门口接线生那里去,我可以招呼勃莱雷太太在那儿等你,带你去看看房间。我自己就不去了。你可以向接线生打听她。”他转过身来,说:“我得先走了。”
克莱德说:“非常感谢您,惠根先生。”他没有答话,只作了个手势,便走了。凯末纳先生依旧神情不安,对他露出敬畏的神色。
“说到你明天干什么,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格里菲思先生,明天你就负责往下卸坯布。不过,你要有旧衣服的话,我奉劝你穿上它。这样一身衣服,在这儿穿不了多久。”他细细地打量着克莱德虽整齐却称不上华贵的衣服,流露出的神色像对惠根那样,既敬畏,又不无怀疑。只有让时间来消除这一怀疑吧。在这里,姓格里菲思意味着与众不同。虽然只是个堂兄弟,而且并不为亲戚所欢迎。
克莱德凭第一印象,与自己以前对这个行业所抱有的梦想一比较,便有些不太高兴了。照他看来,这里的人们比他想象的要差一些,在才智和机灵方面,远比不上联合俱乐部和格林?戴维森饭店的同事们。更何况,他们卑躬屈膝,更没人格,只不过是一台台机器。克莱德还注意到,在他和惠根走进来时,这些人假装没留意,实际上却瞧得一清二楚,他们的一双双眼睛早盯上了他和惠根。他们这样势利,使他原以为在这里工作有多么高尚的念头,一下子冰消瓦泮了。因为没有经验,便不能安排在办公室里或楼上什么地方,这是什么道理?
他跟凯末纳先生一路走,凯末纳先生不厌其烦地给他介绍瓷缸,吸水烘干器和烘干齿板。时间才三点多钟,凯末纳先生对他说,他可以走了。
他从最近的一扇门走出去,心里想能为这家大公司做事,多么令人振奋,另一面却担心能不能做得令凯末纳先生和惠根先生满意。要是不能呢?或者说,要是他受不了苦呢?干这活是很费力的。他想,若是不成,就回芝加哥,或到纽约去,另谋生路。
可他仍有一连串疑问:塞缪尔?格里菲思为什么不接待他呢,这个年轻的吉尔伯特?格里菲思为什么对他那么冷冰冰呢,这个勃莱雷太太又是怎样的女人呢,他这回的表现,是不是够聪明呢,他来到这里,别人会不会提拔他呢?
他一面想着,一面朝滨河街走去。这条街上还有一些别的工厂。他朝北走过了一些工厂和更多的街道,有锡器厂、钨丝公司、真空吸尘器公司,地毯公司等。他闯进了一个贫民窟,那儿虽小,景象他却从未见过。社会贫富的悬殊使他感到了社会的不幸。这使他心里很不痛快,就向后折回,向西沿桥过了莫霍克河,来到了另一个地段。这一带的房子比较讲究一些。再往南走,就到了那条两边有树的宽阔马路。至少从表面上看,这里是莱科格斯的主要住宅区。他立刻注意到马路上的人,因为他认定伯父便住在这条街上。街上的房子大多是法国式,意大利式或美国式的,式样非常讲究,但他对此并不太懂。
这些房子的豪华阔气使他感觉良好。他继续前行,东张西望,猜测伯父住的会是哪一座房子。他想,发财真是重要。堂兄吉尔伯特每天早上从这些房子中走出门时,那是何等地风光。
他停在一座住宅前。这家人家的院子里,种植了各种花木,花坛新整修过,却还没开花。后面有一间大车房,左边一眼喷泉,中央是一个怀抱天鹅童子的雕塑。房子右边是一组铁铸的狗追逐公鹿的塑像。这座建筑依照英国古典形式建造而又有所变通,气派庄严,令人倾倒。他就向一个普通工人模样的过路人问:“这是谁家?”那人回答:“怎么,你连这都不知道?这里是塞缪尔?格里菲思的家,他是河对岸衣领工厂的大老板!”
克莱德心中一凛:这就是伯父的住宅!后面汽车房前停着他的汽车,甚至可以透过门望见另一辆汽车哩!
眼前的景象在他心中触动了缤纷的联想:红色的玫瑰,袭人的芳香,绚丽的色彩,动听的音乐,这就是伯父的生活!可他自己的父母,却那么穷,在堪萨斯或是丹佛的街上布道,搞一个教会!他仍旧非常得意。他不也姓格里菲思吗?他不是这间房子的主人的亲侄子吗?他不是正在以这种身份替他做事吗?这不是预示着他将来的美好前途吗?这里的格里菲思是什么地位!在堪萨斯市或丹佛的格里菲思跟他们比起来,当真是判若云泥!他要尽量隐瞒自己的身份。想到这里,他又泄气了。要是伯父、堂兄,或是他们的朋友和职员,想要调查他的父母和他的过去,那怎么办?那个在堪萨斯市被害的小女孩,父母流离失所的生活,还有爱丝塔,这一切的一切,又怎能让他们知道呢?可他们要是知道了?要是发觉了呢?
天哪,他算是个什么角色呢?要是自己的过去被他们知晓,那么天地虽大,又怎能容得下他?
他突然发觉自己原来和这里如此不相容,于是他沮丧地转头,原路折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