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6
勃莱雷太太帮着克莱德,在索浦街找到一处住房。虽然这条街与伯父住的那条街相隔不远,但在气派上却是天攘之别。原本认为自己毕竟是伯父的亲戚,可现在的情况却让他怀疑起来,这个房间周围是一些棕色、灰色、褐色的房子,被烟熏得狼狈不堪。其时已近五月花季,树枝却光秃秃地笼罩在烟尘里。他和勃莱雷太太走进去时,看见很多普通青年男女和一些跟勃莱雷一样的老处女正从河对岸各工厂回家。一位庸俗的女人在门口招呼他和勃莱雷太太。这个女人领他们去看二层楼的一个房间,不算太小,陈设也讲究一点。她说;“不包伙食,每周四美元;包伙食,每周七美元半。”勃莱雷太太说。这价钱比别的地方合理一些,因此他决定住下来。他向勃莱雷太太道谢之后,就跟商店和工厂的职工们一起坐下吃晚饭。晚饭后,他闲逛到市中心,看到了一大批千奇百怪的工人。这种情形白天是绝对看不到的。这些人中有美国人、波兰人、匈牙利人、法国人、英国人。大部分人显得心灵愚钝,正像他在地下室见到的那批人一样。但在有些街上,有些店里,尤其是离威克基大街不远的地方,也可以看到一些衣着整洁的稍为高雅的青年男女,大概是河对岸一些公司的职员。
克莱德走来走去,到十点左右,人们就像约好了似的,突然都不见了,拥挤的街上立刻显得空荡荡的。克莱德总喜欢把芝加哥和堪萨斯市的情况与这里相比较。(要是拉特勒来到这里,看到他和他伯父的工厂和别墅,会怎么想呢?)大概是因为这里地方小吧,他挺喜欢这个地方。当地的热闹的生活集中在整洁明亮的莱科格斯。旅馆、邮政局、漂亮的教堂、古老的墓地、汽车样品间。在一条小街的路口有一家新建的影院,青年男女三两成群,在互相调笑。这里的一切笼罩着青春、欢快和希望的气息,而这种气息正是世界上一切活力的原动力。当他回到索浦街自己的住房时,他得出一个结论:他喜欢这个地方,愿在这里干下去。想想看,威克基大街多么美丽,伯父的工厂多么宏大,美女如云,春色如画。
话分两头,再说说那位吉尔伯特?格里菲思。他父亲不在,到纽约去了。(这事克莱德可不知道,吉尔伯特也不想让他知道。)吉尔伯特对母亲和姊妹们说,他已见到克莱德了,还说克莱德即使不是愚笨透顶,至少也算不上聪明有趣。那天他五点半回家,碰到麦拉,对她说:“哈,我们芝加哥的堂弟让风给吹过来啦!”
麦拉赶忙问:“他什么样?”她曾听爸爸把克莱德描绘成一个既聪明且有绅士风度的人,对此很感兴趣。她非常清楚莱科格斯地方怎样,在工厂工作的情形怎样,给她父亲干活的人的前途怎样,所以不明白克莱德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吉尔伯特回答说:“我看他一直都没什么了不起的。人不算笨,也不算丑,但他在做生意方面没受过任何训练,这是他自己承认的。他就跟旅馆服务员一个水平。他的穿着也很差劲,他穿了一件淡褐色衣服,配上褐色的领带,褐色的帽子,褐色的鞋。他的领带颜色鲜得要命,他的粉红色条子衬衫,三四年前就被淘汰了,做工也不好。我现在还不想对他加以评论,他刚来,能待多久我们也不知道。但他要是想待下去,必须装出个我们亲戚的样子。否则,我要让爸批他一顿。我看他过段时间能当个领班或是跑街什么的。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也许爸没对他说清楚。在这儿,不论是谁,要想获得发展,必须才华出众。”
他背靠一只大壁炉站着。
“妈有一天提到过他父亲。她说,爸觉得他一直没有机会得到锻炼。不管是不是要把他分在厂里,他总得帮一点忙。她说,她认为爸觉得祖父亏待了他的父亲。”
麦拉停了一下。吉尔伯特以前也听母亲大致说过,现在却假装不懂。
他说:“这可不关我的事,爸要留他,不管他能不能干得了,那是他的事。但他一向说道,每个部门都要讲究效率,毫不留情地砍掉枯枝烂叶。
后来他看到母亲和蓓拉,就说了一遍同样的话。格里菲思太太叹息说,在莱科格斯,像他们这样有地位,跟他们有亲戚关系而且同姓的人,行为举止都应小心谨慎些为好。她丈夫把一个不符合这里的条件,也许可能更糟的人带到这里来,不能算是明智之举。
但蓓拉却深不以为然。她不了解克莱德,却洞悉吉尔伯特的为人。她深知他总是凭第一印象说别人什么都不行,而事实情况往往并非如此。
吃晚饭时,吉尔伯特又把克莱德挖苦了一通,蓓拉再也忍不住了,说:“爸爸既然要他,我想他总会帮上一点忙的。”吉尔伯特很不高兴听到这句话。他自以为在父亲手下拥有权力,并一心想在各个方面扩张这一权力,这一点他妹妹也很明白。
翌日早晨,克莱德到了厂里,发现他的姓和长相与吉尔伯特相类似,使他大占便宜。当他走到一号门口时,看门人大为惊诧:
“你是克莱德?格里菲思先生吧,你在凯末纳手下做事,这我知道。你的牌子在那人手里。”他指着一个胖老头说。这老头叫“老杰弗,是负责考勤的,每天七点半到七点四十分,在房子另一头收发牌子。
克莱德朝他走去,说:“我叫克莱德?格里菲思,在楼下跟凯末纳先生共事。”那人也是一惊,说:“好,好,先生。是您来了,格里菲思先生。凯末纳昨天跟我说起过你。你的牌子是七十一号,这是杜维尼先生的老牌子。”克莱德走下楼去,老头回头朝看门人大声说:“这家伙这么像吉尔伯特?格里菲思先生!简直一模一样。他是谁?跟吉尔伯特先生什么关系?”
看门人回答说:“别问我,我也不知道,但肯定是门什么亲戚。我刚才还想脱帽行礼呢,后来看见不是他。”
他走进落水间,发现凯末纳先生还是那样,对他又尊敬又怀疑。凯末纳跟惠根一样,拿不准克莱德在公司中到底是个什么地位。惠根曾告诉凯末纳,吉尔伯特先生对他说的话,使他无法弄清对他该宽些还是严些。吉尔伯特先生曾经说过:“在工作时间和工作性质上,待遇跟别的职工毫无二致。”但当他向他介绍克莱德时,又说:“这是我的堂弟,想学学这个行业。”意思仿佛是说,时隔不久,克莱德就会从这一部门调到另一个部门,直到把整个制作部分完全弄懂为止。
由于这个原因,克莱德走后,惠根就对凯末纳和一些别的人小声说,现在看来,也许克莱德得到了老板的宠爱,所以,他们“行动一定要小心”,至少,在搞清他在这里所处的地位之前需要这样。克莱德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很得意。他心想,不论他的堂兄吉尔伯特想些什么,干些什么,就凭这一点,他伯父就可能要帮助他,给他实惠。由于这样,所以当凯末纳先生对他说,要他别以为工作很苦,现在没有什么事要干,他的态度有些矜持。也正是由于此,凯末纳也就更加地尊敬他了。
“您的衣帽挂在那边柜子里就可以了,”他态度温和,甚至带有故意讨好的味道。“挂好以后,您可以把那里装箱的车选一辆推到上面那层楼上去,搬一些布坯下来。到哪里去拿,他们会告诉您的。”
在以后的那些日子,克莱德觉得又有趣,又懊恼。这个十分劳苦的天地,还有他自己处的社会地位,都叫他有时困惑不安。就拿一件事来说吧,工厂里他周围的那些人,他都不愿意选作朋友——和任何其他地方的服务员、司机、职员比起来,都差得很远。他现在看得十分地清楚,他们都是一些在智力上,生理上很一般的人。他们所穿的衣服,只有那些最普通的干活人才会这样穿——只有把干活,把辛劳的生活当作一切的人才会这样穿。况且,他们并不清楚克莱德是怎样的一个人,也不知道他到这里来,会对他们每个人的地位会有什么影响,所以,他们对他的态度总是很愚味,疑心病很重。
但是,当人们知道克莱德是公司总经理的侄子之后,他们认为他,大概不会总是在这里做一些琐碎的工作,他们便更加和气了。然而这又引发了他们的自卑感,对他又妒忌,又怀疑。克莱德毕竟不是他们的人啊,而且,也根本不可能成为他们的人。他虽然对他们笑,对他们很客气,可他与他们却不是一个阶层的,至少他们这么认为。在他们眼里,他是有钱、有地位的阶级的一分子,而这意味着什么,每个穷人都懂得。
在他这方面,开始的几天总是在想,这些人怎么老是在注意一些看来非常无聊,没有意思的事情。他们好像一个个都被埋在日常单调而又乏味的工作之中了。
结果,他的心就飞回了起初那更快乐的场合去了。有时候,他希望自己是在芝加哥或是堪萨斯市。他想到了拉特勒、赫格伦、希格贝、路易斯、拉里?道尔、史魁尔斯先生、霍旦丝,一帮无忧无虑的青年人,而他,是他们中间的一个。他们正在干些什么呢?霍旦丝怎么样了?她终于搞到了那个皮外套,或许就是那个香烟店的职员给她搞到手的?有时候,只要一想到她,一想到要不是后来那个样子,她会对他怎样等等,就满肚子不舒服。她现在和谁好呢?她离开堪萨斯之后怎么样了呢?要是她现在知道他有一个阔亲戚,她会想什么呢?但他现在的地位,她是看不起的。不过,她一旦见到他的伯父。他的堂兄,见到这个工厂,他们那所大房子,她或许会更加看重他吧。凭她这么个人,她就会对他好起来的。啊,要是他再碰到她,他一定会给她点儿颜色看看,奚落她一顿,当然了,他一定会那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