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7
克莱德在柯比太太家过得并不十分快活。那只是一家普普通通的包伙公寓，最多只能吸引一些工厂和商店里保守的人。在这些人心里，他们的工作、薪水，莱科格斯信仰宗敬种种观念，就是维持这个世界的秩序和幸福的重要的事情。要是说娱乐和寻欢作乐的话，在这里根本不行。
不过，因为这里有个叫沃尔特?迪拉特的人——新从芳达来的一个没有头脑的小家伙，所以，对克莱德来说，这里也就不能说是完全没有趣味了。这人年纪与克莱德大体相仿，对社会地位的获得也同样是雄心勃勃，不过他对世事没有克莱德那样圆滑的本领和辨别的能力。他在斯塔克公司男用品部做事。为人很灵巧，很热心，长得也很标致，淡黑色头发、一撮淡淡的小胡子、一副小城镇上花花公子的派头。他没有社会地位，也没什么财产，他的家破产了，可是他血液里有那股子劲儿，很想弄到一个社会地位。
不过，到现在为止，他一直未能成功，因此，他对那些有地位的人，又羡慕，又妒忌，那种感情甚至比克莱德还要强烈。这座城市知名人家的故事和他们的活动，在他心里有很大分量。克莱德到后几天，他打听到克莱德似乎跟这个圈子也有那么一点儿联系，他便兴奋极了。为什么?一位格里菲思——莱科格斯富翁塞缪尔?格里菲思的侄子!就在这公寓里，还跟他同桌!他决心要尽快与这个陌生人成为朋友。这可是与眼前最有名望的人家沾上哪怕一点儿关系的一个好机会啊!而且，他既年轻，长得又动人，也许和他一样也是雄心勃勃。只要他可以想到办法，不就可以和他一块玩儿了么?于是，他立刻就和克莱德接近起来了。这简直是太好的机会了，不是么?
他马上提议一起出去走走，还说莫霍克电影院正在放映一部什么片子，是部很好的影片，很来劲。克莱德想去么?克莱德认为迪拉特整整齐齐，聪明灵俐，本身就有一种气派，与工厂、与这家公寓里的单调而又沉闷的气氛不太一样，也就自然跟他合得来些。
但是，他又想，这里有他了不起的亲戚，他的一举一动都应小心才好。这样随随便便地跟人家来往，搞不好会犯大错。格里菲思的一家，还有他们那个圈子里的所有的人，从他自己的接触来看，与这里庸庸碌碌的那些人一定离得很远。与其说出于理性的考虑，不如说是由于本能，他神态冷漠，俨然高人一等的样子。他用这种态度来对待别人，对待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他们就会更加尊敬他，所以他就更要摆出这个样子。虽说，他是由于对方一再的邀请，甚至可以说是恳求，跟这个年轻人出去的，可他所表现出的那副神情还是很谨慎的。他那冷漠而又矜持的态度，迪拉特马上将其解释为“阶级出身”和“亲戚关系”的缘故。试想一下，在这样一个沉闷而又无聊的公寓里，竟然碰到了他。何况他才刚到这里，他在这里的事业才刚刚开始哩。
所以，迪拉特也就对他一味地拍马迎合，虽说他现在的社会地位比克莱德高，也比他挣得多，每星期二十五美元。
“我想，你大概要花不少时间和你的亲戚朋友在一起吧，”他们第一次散步时，他这么说。在此之前，他已经从克莱德嘴里打听到了一些克莱德愿意告诉他的事。但事实上，克莱德所说的话，等于什么都没有透露。而迪拉特却主动地把自己的身世，改了改说了出来。他父亲现在经营着一家百货店。他到这里来，是为了学一下别的行业，他讲了许多这样的东西。他在这里还有个叔叔，在斯塔克公司做事。他在这里碰到过几个眼下还为数不多的有地位的人，因为他在这里也不太久，合起来不过四个月而已。
可是克莱德的亲戚多么棒!
“我说，你伯父的家当肯定不会少于一百万，没错吧?我听人家这么说的。威克基大街上那些房子太昂贵了。要知道，在阿尔巴尼，乌蒂加，或是罗切斯特，不会有比那更漂亮的了，也不会有比那更贵的了。你是塞缪尔?格里菲思的亲侄子么?是的!啊，这么说，你在这里的身价要高出多少啊。我很想有这么一门亲戚，那一定会抬高我的身份的。”
他殷勤地对克莱德装出一副笑脸。在这个人身上，克莱德进一步地察觉到他这个血缘关系对他有多么重大的意义。这个陌生的年轻人把它看得多么重啊。
“啊，我也不知道，”克莱德略带迟疑的回答说。不过，别人假定他有这么密切的关系，他还是非常得意的。“要知道，我到这里来不是来玩的，而是为了学会衬衫制作这个行业的。伯父再三叮嘱我要好好干。”
“当然，当然。我明白，”迪拉特回答道，“我叔父对我也是一样的。他要我好好干，千万别贪玩。你要知道，他是斯塔克公司的采购。不过，再想想，一个人也不能总是干活儿呀。也得时不时开开心吧。”
“是啊，是这样的，”克莱德说，他平生第一次有些矜持。
他们一声不响地走了一会儿。
“你跳舞么?”
“跳。”克莱德回答道。
“是吗，我也跳。这里有不少下等的舞厅，不过我从来不去的。你总不能一方面在那些混乱的地方，一方面又和上等人在一起啊。有人说，这是个界限分明的城市。除非你交往的人好，否则上等人是不会和你来往的。芳达也是这样，你一定‘属于’哪一个阶层，否则，你就别想到什么地方去。照我看来，这也是应该的。不过，即使是这样的，这里也还是有不少很不错的姑娘可以来往的，上等人家的姑娘可不会参加什么社交活动的，不过，她们还是人家议论不到的，懂吧。况且，她们也不是那种冷冰冰的人。有些还很热情呢。你也不一定要跟她们中间随便哪一个结婚。”克莱德心想，眼前这个人对这里的新生活太热衷了吧。而同时，他也确实有点喜欢他。“再说，”迪拉特接着说，“这个星期天下午你有什么打算?”
“啊，没什么特别的。我暂时还想不起来干什么，”克莱德回答说，他察觉到可能会有一些什么新情况了。“那时，应该没什么事。”
“啊，你要是不太忙，我可以带你去我叔父家，介绍你认识我叔父家里的人，他们人都挺好的。然后，我再带你认识两个姑娘，她们都非常漂亮。一个过去曾在一家店里做事，现在不做了，呆在家里。另一个是她的好朋友。她们有一架自动钢琴，她们还会跳舞。我还知道，在这儿，星期天是跳舞的，姑娘们的父母对这倒并不在乎。我们还可以带她们去看电影，要是你愿意的话，不到工厂区附近的那些地方，到上等的地方去，懂吧?”
克莱德暗自琢磨，他要怎么办呢。在芝加哥，还有最近一段时间，为了堪萨斯市发生的事，他一向都谨慎小心，少与人交际。因为，自从那次事件之后，每当他在俱乐部做事的时候，那种严肃气氛总是使他，一种要使自己的生活符合这里的理想。但那里却是一个没有夏娃的天堂。
这里的环境虽说是很清静，可是这个城市的气氛看来还是有这个年轻人所说的那种娱乐方式的。晚饭后，街上就很热闹，有不少漂亮的姑娘，也有年轻的小伙。不过，要是按这个年轻人所说的那样去做，一旦被人家看见，他新攀上的亲戚会怎么想呢?他刚才不是说过，这个城市界限分明，什么人做什么事，一清二楚。想到这儿，他就踌躇起来了。可是，他实在是太孤独、寂寞了，他很想找个伴，于是，他回答道：“好吧，唔，我想还可以吧。”不过，他又犹犹豫豫地说：“当然，我这里的亲戚……”
“啊，当然，这没什么的，”迪拉特很有技巧地说。试想，要是他能够跟一位格里菲思走动一下，那不是很体面么?当然，在他看来，他现在已经很体面了。
他马上就要请克莱德抽烟、喝汽水，只要他喜欢做什么，他就请什么——只要钱够的话。不过，克莱德还是觉得不太妥当，犹豫了一阵就谢绝了。这个年轻人那么崇拜社会地位，他有点厌烦了。他往自己住的地方走去。他答应过母亲要写一封信给她，他认为还是回去写信的好，顺便还可以考虑一下是否和这位年轻的陌生人交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