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4 (1)
因为姐姐出走这件事,克莱德对自己的事便想得更深了。到目前为止,他所能干的事多半那些零星活儿:每年夏季里,帮包送板纸的人送板纸;或是,替小杂货店在地下室里干干活;在冬季一个时期中,每逢星期六帮人家把货物的包装拆开。每星期挣到五美元那么一笔慷慨的报酬,这个数目当时简直可以算是一笔家当了。他觉得自己发了财,因此也就偶尔去看看戏和电影。他的父母是反对看这些的,可是他却不顾父母的反对偷着去看。他觉得,他花的是自己的钱,就有权利去玩,还把小弟弟弗兰克带去,这孩子自然高兴跟他一起去,也就乐得不说。
那年下半年,他想离开学校,因为他早就觉得自己念书,赶不上人家。于是他就在一家杂货店里找到一个工作,给卖汽水的店员做助手。这家铺子就在戏院隔壁,饮食方面的生意还不坏。这儿恰好是他上学路过的地方,因此那里“招收学徒”的广告牌子引起了他的注意。后来他跟那个准备收他去当助手学做生意的年轻人谈了谈,表示他十分愿意干这工作。他则从这次谈话中探听到,如果他学会了这套本事,就可以挣大钱,每星期能挣十五美元,甚至还可以挣到十八美元。他找上门的那家只出十二美元,这是一般店家的标准工资。
不过人家当时告诉他,要学这一套本事,是需要花一些时间的,还得有行家热心地教才行。要是他高兴的话,开头每星期的工资就算五美元吧。好吧,那么就给六美元,因为他把脸沉下来了。他不久就可以学会一套本领,能调制各种美味的饮料,还能在各式各样的冰淇淋里掺上糖汁,做成什锦冰淇 淋。在眼下,学徒干的事就是擦洗杯盘,把饮食部分的装置和设备擦干净,不消说,还得每天清早七点半打开店门,扫一遍,再把尘土掸掉。老板派他到那里送货,他就得去送。他的顶头上司是一位叫作西勃林的先生,才二十岁,打扮得漂漂亮亮,很自信,又健谈。如果他应付买卖实在太忙,他就可能叫克莱德调制一些次要的饮料——柠檬水、可口可乐等,一切看营业的需要。
他跟母亲商量后,还是决定把这个有趣的差事接下来,据他猜想,至少有个好处,那就是冰淇淋要吃多少,有多少,不必花钱,这点便宜是学会一个专门行业的入门第一步,这也正是他所需要的,另外还有一点,这店里要他工作到晚上十二点,作为补偿。白天可以有几个小时休息,在他看来,这也不是什么对他不利的事。这样,他晚上就可以不在家,晚上十点钟那个儿童夜班,他终于可以摆脱,除了星期日,他们不能再叫他去参加做礼拜了,而且连星期天也不行,因为听说星期日下午和晚上他也得去做买卖。
再说,这个专管冷饮部的店员经常从隔壁那个戏院的经理那儿弄到免费戏票。这个杂货店有一扇门直通戏院的休息室,对克莱德来说这种关系吸引力可真是太大了。能在一个与戏院有这密切关系的杂货店里干活,大概是很有趣的。
而且现在克莱德还发现一个最大的优点,觉得非常高兴,可是有时候也叫他感到失望,那就是:每逢演日场,在开演之前和散戏之后,总有成群的姑娘到这里来,有独个儿来的,有几个一起来的,坐在柜台前,嘻嘻哈哈地笑着谈天,还对着镜子理一理头发,涂点儿胭脂口红,打扮一下。克莱德虽然乳臭未干,对人情世故和异性都缺少经验,可是见了这些姑娘,对她们的美貌,她们的泼辣劲儿,以及她们那种洋洋自得和温柔可爱的神气,老是看不够。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可以一面忙着洗杯子,把装冰淇淋和糖浆的容器装满,往托盘里摆好一杯杯柠檬水和桔子水,一面几乎不断地从近处打量这些姑娘。她们多么美妙呀!她们多半都穿得很好,样子也很俊俏,戴着戒指和别针标致的帽子,披着毛皮围脖儿,穿着漂亮皮鞋,而且他还常常偷听她们谈起那些有趣的事情。茶会、跳舞会、宴会,刚看过的戏,还有打算要去玩的地方,再不然就是谈今年和去年的时装式样有些什么不同,还有在本市演出或是就要在本市演出的男女演员的迷人之处,主要讲男演员。直到现在为止,这些事情都是在家里从没有听到过的。
这些美貌的姑娘,时常由男人陪着,这些人身穿晚服和讲究的衬衫,头戴礼帽,打着蝴蝶结领带,戴着羊皮手套,穿着漆皮鞋。这种装束,克莱德当时看起来,真是高贵,俊俏华美,舒服到极点了。要是能那么潇洒大方地穿上这种服装,该是多好!要是能像这些阔少一样,从从容容地跟姑娘们谈谈话,多么痛快!那才真是出了头了。在他当时看来,除非他能有这样够得上格的装扮。才会有漂亮姑娘跟他来往。这些东西,显然是非有不可的。只要有朝一日,他能有了这些东西,能够穿戴这类服饰,啊,那他不就会一帆风顺地走上幸福之路吗?人世间的一切欢乐,便会展现在他面前,亲切的微笑,也许还有偷偷地握手,一只手搂着某个姑娘的腰,还有亲吻,婚约,然后,然后呀……
这一切都像一道启示的灵光。这些年来,他老是跟父母在街上走,举行露天祈祷会,或是坐在教堂里,听那稀奇古怪、形形色色的人说些令人灰心丧气的话,他们都说基督怎样拯救了他们,上帝怎样帮助了他们,到如今,他准备从那个圈子里跳出来。他要努力工作,积下钱来,成为像样的人物。这种常人的单纯而有田园诗意的心理,显然具有神灵变形的一切光彩和神妙,好比在沙漠中迷失了方向,如饥似渴,寻求生路的可怜虫忽然发现了海市蜃楼一般。
然而过了不久,事实证明,他在这种特殊的处境中也有一些苦恼:这种工作虽然可以教会他怎样调制饮料,每星期稳挣十二美元,可是如饥似渴的欲望和野心却并不是一下子就能满足的。因为顶头上司亚尔培物?西勃林打定主意,要把他自己的本领尽量留一手,顶称心的工作也留着他自己干。而且,他还跟老板有一样的想法,认为克莱德除了帮他照料那个冷饮柜台以外,还应该听任老板的差遣,干各种各样跑腿打杂的事。这样一来,在全部工作时间里,克莱德忙得不可开交了。
这样克莱德就不能马上有什么发展。他还是没办法能穿得讲究些。更糟的是,有一件事老是在他心里甩不开,那就是,他挣的钱很少,朋友的交往也少得很,从一离开家,就感到寂寞,并不比在家里好多少。爱丝塔的私逃给家里的传教工作浇了一盆冷水,并且因为她一直没有回来,家里苦于想不到别的办法,正考虑收拾起这里的摊子,准备搬到科罗拉多州的丹佛去。不过现在克莱德已经打定主意,决不跟他们走。他暗自盘算,这有什么好处,到那儿去,也无非是搞一套传教的名堂,跟在这儿还不是一样。
他一向住在家里,就在毕克乐街那个布道所后面的房子里,可他恨透了这个地方。从十一岁起,他家一直在堪萨斯市,可是这么些年来,他总是不好意思把他的小朋友带到家里或是附近的地方。为了这个原因,他一向避开小朋友们,多半总是独自走路,玩耍,再不然,就是跟弟弟姐妹们一起。
不过他现在已经十六岁了,很可以自作主张,应脱身出来,只是他挣不到什么钱,要是他单独一个人过日子,挣的钱还不够维持生活呢,而且他还没有什么大的技能和勇气,找不到更好的事。
后来父母谈起要搬到丹佛去,还说他也许能在那儿找到工作,却根本没有想到他会不愿意去。他便给他们透露了一点儿意思,说他还是不去为好,他说因他喜欢这里,换个地方什么都不好处,如今有了工作,或许将来会找到更好的机会。不过他父母想到爱丝塔和她的遭遇,便很不放心,担心他这么年轻就独自去冒险,是否妥当。要是他们走了,他住到哪儿去呢?跟谁住在一起呢?他的生活会受到什么影响,谁能像他们自己一样,经常在他身边帮助他指点他,引导他在那条又直又窄的人生道路上前进呢?还是值得考虑的。
不过现在他家搬到丹佛去的日子似乎一天比一天逼近了,对他来说,情况更紧迫了。同时,西勃林先生由于对女性过于殷勤,不久就被那个杂货店辞退了。克莱德碰上了一个瘦筋巴骨的,冷冰冰的新上司,似乎不打算要他当助手。因此他就决定辞职,不过并不是马上不干,而要趁外出跑街的机会,看看能不能找到别的事做。有一天他正在东张西望,忽然想到不妨到本市的一家大旅馆下面那规模最大的杂货店里附设的冷饮部去,找经理谈谈,那家旅馆是一座十二层楼的大厦。在他看来,这是个奢华、舒适之极的地方。那里的窗户老是挂着厚厚的窗帷。大门口(他过去从来不敢朝里面张望)是一个用玻璃做成的天篷。还有一条大理石的过道。两旁排列着棕榈树。这么一配,气派很大。他时常走过那家旅馆,怀着稚气的好奇心,暗自神往,可并不知道这种地方的生活情况究竟怎样。在那大门口,总是停着许多出租汽车和自备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