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4 (2)
今天他因为急于要给自己想个办法，迫不得已便走进了那家杂货店。这家店铺座落在巴尔第摩街路口，正面是十四号街，地位相当重要。他看见靠近门口的一座小玻璃柜房里有一女出纳员，就向她打听卖汽水的柜台谁负责。这个姑娘一看他那试探和踌躇的神情和他双深沉的相当让人欢喜的眼睛，便对他发生了兴趣。她直觉地揣测到他是要找事做，便说：“哦!塞科尔先生，在那儿，他是本店的经理。”她朝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矮个子男人那边指指。那个人穿得很讲究，一点儿也不马虎。他正在布置一只玻璃柜上的一款新奇化妆品，要摆成一种特别的式样。克莱德走到他身边，不过心里还在犹疑不定，不知道怎样才能找个出路。同时他又看出人家正全神贯注地干他手头的事情，于是便站在一边，两只脚替换着歇一歇。到后来，那个经理好像发现有人在他身过守着，想找他谈什么事，这才转过身来说：“有事吗?”
克莱德对他望了一眼，自己的迫切心情表露得再清楚不过了。“您这个卖汽水的柜台上要不要添个助手?要是要，就请让我来干吧。我想找这个事情。”
“没有，没有，没有”这个人回答说。他长得漂漂亮亮，精神饱满，生性有点暴躁，喜欢争吵。他正想走开，可是一看克莱德脸上闪过一阵失望和沮丧的神色，就转过身来说：“从前在这种地方做过吗?”
“没有在这么讲究的地方做过。没有的。”克莱德回答说。这里的一切景象使他眼花缭乱，备感兴奋。“我眼下在七号街和布鲁克林街拐角，克林克尔先生店铺帮忙，跟这儿比起来，那就算不上什么了，我要是能找到好一些的事，倒是很希望挪个地方”。
“哦”跟他谈话的这个人一听他这么天真地给他的铺子捧场，相当高兴，于是就说：“嗯，这倒是人之常情。不过眼下我这儿没有什么事给你做，我们不常换人。不过你要是愿意在饭店里做服务员，倒可以告诉你上那儿找个位置。这里面的饭店眼下要添个服务员。那个差事总赶得上在卖汽水的柜台上当帮手吧。”
他一看克莱德脸上突然露出喜色，又接着说：“不过你千万别说是我介绍你去的，因为我并不认识你。你只要上那边去，到楼梯下面找史魁尔斯先生就行了，一切情形他会告诉你。”
克莱德一听说格林戴维森这样神气的一个大饭店里居然有工作机会，而且他还可能弄到手，便简直是目瞪口呆，兴奋得有点儿发抖了。接着，他向这位指点他的人道了谢，径直朝这个杂货店后面通过饭店的休息室那条绿色大理石的过道走去。他走进门，就看见一间非常讲究的休息室。他出了娘胎以来，一直因为大穷，老觉得胆怯，从来不敢窥探这种豪华世界，所以现在觉得这个地方比他一向见的任何地方都令人心醉神迷。这可真是激动无比啊。他脚下踏着的是黑白分明的方块大理石铺的地。头上是嵌着铜板、涂了彩色油漆的贴金天花板。
支撑着天花板的是许多黑色的大理石柱子，简直像一座树林似的。柱子都磨得像地板那么亮，像玻璃一般光滑。这些石柱子一根根排列着，通向三道大门，一道在右边，一道左边，一道径直对着达林普尔大街。柱子中间有花，有雕像，还有地毯，棕榈树，椅子和靠壁长椅，鸳鸯椅等等，都是些豪华的陈设。总之，一切光怪陆离的豪华家具，这里都应有尽有，到处摆满了。这种摆设，从前曾经有人挖苦的说过，说是专为“给一般老百姓飨以闭门羹的。”实在说起来，在美国的一个繁华商业大城市一家头等大饭店里，这样的陈设也可说是太奢侈了。那里面的房间、大厅、休息室和餐厅，全都陈设得太富丽，毫无简朴、实用的优雅之美。
克莱德站在那里，仔细张望了一下休息室里的情形，只见一大堆人，有些是女人和小孩。不过他看得出，主要是男人，有的在走动或到处站着，也有坐在椅子上谈话或是闲呆着的，两人并排和独自一人的都有。在靠墙凹进去的地方，一些挂着厚厚的帷幔，陈设华丽的木套间里，有写字机板架。有一间电报室，有一间杂货铺，有一个鲜花店，这些地方也拥着一堆堆的人，市里的牙科医生正在这里开会，其中有不少人带了妻儿聚集在这里。不过克莱德并不曾察觉到这一点，关于这种会议的方式和意义，他也不懂得，就以为这家饭店里日常都是这样的。
他怀着敬畏和惊异的神情，瞪着眼睛张望了一会儿，然后想起来史魁尔斯这个名字，便到他那“楼梯底下”的办公室里找他。他右边有一座黑白两色的双道大楼梯，分左右两边，拐着大大方方的弯，从楼底通到上面一层楼。在这两楼梯中间，显然是旅馆的办公室，因为里面有很多职员。不过中间最近的一道楼梯后面，紧靠他刚才进来的时候走的那道墙，有张高高的写字台，旁边站着一个年纪跟他差不多的年轻人，身穿一件缀着许多明晃晃的黄铜钮扣的栗色制服，头上戴一顶硬纸盒子似的圆形小帽，很神气地贴着一边耳朵歪戴着。这人拿着铅笔，正在一本摊开的簿子上忙着登记。
另外还有几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小伙子，穿着跟他一样的制服，有的坐在他旁边的一条长凳上，有的在人前窜来窜去，有时候拿着一张纸片，一把钥匙或是一张什么便条，跑回来交给那个服务员，然后又在长凳上坐下，显然是听侯另一次吩咐。看样子，他们是很勤快的，靠近那穿制服的年轻人站的地方有一张小写字台，上边有一部电话机，几乎经常嘟嘟地响。他问明是什么事以后，就敲敲面前的一只小铃，或是叫一声“来人”，于是长凳上坐着的头一个服务员就应声上前。这些服务员听完吩咐以后，就急忙顺着这边或那边的楼梯去，再不然就直奔那几道门或是那部电梯。几乎每回都可以看见他们提着客人的皮包和手提箱，或是拿着人家的大衣和高尔夫球棒等等东西，陪送客人，另有一些服务员去了回来，用托盘端着饮料，或是拿着小包之类的东西，送到楼上的房间里去。要是他运气好，能在这家饭店做事，人家将要吩附他干些活，显然就是这类事情吧。
这儿一切都很活跃，显得有生机，因此他但愿自己运气好，能在这里找到一个位置。不过他能有这样好运气吗?史魁尔斯先生在哪呢?他走到小写字台跟前那个年轻人那问道：“请问上哪儿能找到史魁尔斯先生?”
那个年轻人一面抬起头来望了一下，用他那双敏锐的灰眼睛打量克莱德，一面回答说：“他正好过来了。”
克莱德朝他指的方向凝神一看，见一位三十岁上下的人正走过来。此人精神抖擞，活泼伶俐，显然是一副通达人情世故的样子。他个子细长，为人精明，一副瘦长面孔，衣服穿得很讲究，克莱德见了不只是印象很深，而且马上对他肃然起敬，看样子这真是个精干而灵活的人啊。他的鼻子又长又窄，眼睛很敏锐，嘴唇很薄，尖下巴。
“刚才从这儿走过的那个披着苏格兰格子围巾，花白头发的高个子，你看见了吗?”他停下来对写字台跟前那个助手说。助手点点头。“哦，他告诉我说，他说是兰德雷尔伯爵。他今早上才来，带着十四口箱子，四个佣人。好家伙!他在苏格兰也算得上一个人物呢。不过我听说，他在外面旅游，没有用这个名字。他登记的是布伦特先生。你赶得上人家那种英国派头吗?人家当然可以显得高人一等喽，嗯?”
他的助手毕恭毕敬地回答：“说的对!”
他这才转过身来，看了克莱德一眼，不过并没有理睬他。助手帮了一下克莱德的忙。
他解释说：“这个年轻人等着要见您呢?”
领班转过身来，一面打量他那套不高明的衣服，一面说：“你要找我吗?”
“杂货店里那位先生问”克莱德开口道，“我是说，他说我可以请问您一声，能不能在这儿找到一个当服务员的机会。我眼前在七号街和布鲁克林街拐角的地方，在那个杂货店里当伙计，不过我想离开那儿。他想着您这儿眼前正空缺要找人。”克莱德面前这个人那双冷冰冰的死盯着他的眼睛，把他弄得非常狼狈。
他平生第一次想到，如果要找条出路，就得好好地奉承人家，取得人家的欢心。因此他对史魁尔斯先生装出一副殷勤，讨好的笑脸，接着说：“要是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卖劲儿干，一定听话。”
他面前这个人只是冷冷地望他一眼，不过他喜欢那种凡事有一套交际本领，愿意跟别人搞好关系的人，只不过以他本来打算摇摇头表示拒绝，现在却没有这么做，于是说：“你对这种工作没有什么经验呀。”
“是的，先生，我会很快学会的。”
“好吧，让我想想看”领班说，“我眼下没空儿跟你多谈，星期一下午再来吧，到时候我可以见你。”他一转身走开了。
克莱德就这样被甩在一边。只好眼瞪瞪地望着，心里纳闷。人家是不是当真叫他星期一再来呢?是不是真的……他转过身去往外走，一股隐隐约约的快感流遍全身。要求这个人在堪萨斯市家漂亮的饭店里给他一个位置，人家居然叫他星期一再来找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人家真会让他插足到这样一个豪华世界里来……而且这么快就实现?真会有这种好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