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3 (2)
五点半钟,他动身到约定的地方去,心想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使她脸色这么惨白,使她这么担心。可是,他同时还自己对自己说,跟桑德拉的美梦如果实现,那他决不能再让什么仁慈的同情心给他惹麻烦了,他必须保持这种冷静的态度,这种新的距离让克莱德自己心里明白,那就是他不再像过去那样把她放在心上了。他在六点钟到了约定的地方,见她在阴影里悲伤地斜靠在一棵树上,显得非常激动,非常沮丧。
“怎么了?怎么一回事,罗伯塔?什么事这么害怕?出什么事了?”
即使是他那一份显著减退的爱恋之情,也因为她显然需要帮助而重新激动起来。
“啊,克莱德,”她后来说,“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才好。如果真是事实的话,那对我太可怕了。”她那紧张、低沉的语气充分说明她的苦楚和不安。
“怎么了?怎么一回事,罗伯塔?为什么不跟我说呢?”他把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说得神气十足,可是又很谨慎小心,装出一副安详、从容的样子,不过这一次装得不很像。“什么事出了毛病?为什么这么紧张?你全身在发抖啊。”
他一生从没有碰到过这么一类紧迫的事,因为根本没有想到究竟是怎么回事。同时,因为他最近对她是那么一种态度,他就变得拘谨起来,也就有点窘。眼下显然是出了什么岔子,他真不知道该采取什么态度才好。他这个人对传统和道德方面的问题,还是很敏感的,因此每逢他做了什么不正当的事,即使这件事牵涉到他最大的野心,他也还免不了有一些悔恨的意思,或至少有一些羞耻之心。他又急于想去赴晚上的约会,并且决心不再发生进一步的关系了,因此,他的神情显得不耐烦。这也并没有逃过罗伯塔的眼睛。
“你自己也记得,克莱德,”她用认真而急切的口气恳求他,困难的处境逼着她壮起胆子,并且进一步提出要求。“你说过,要是出了什么岔子,你一定会帮助我的。”
他最近到她房里去过几次。据他现在看起来,这些都是很傻的事。去了以后,他俩都还有点旧情难忘,加上他们俩不免抑制不住的欲念,他就显然很不聪明,又跟她发生过肉体上的关系。由于这一点,他马上懂得问题到底是什么了,他也了解到,如果真是这样,那是一个很严重、逃不了、而且危险很大的问题。他也了解到,这该怪他,并且认识到这是必须解决的一个真正紧迫的问题。而且,为了防止更大的危险,必须马上解决。可是,在另一方面,凭他最近极端的冷淡态度,他几乎认为这一套也许只是骗人的诡计或是失恋后的计策,或是一种花招,目的只是在不顾他自己的意思如何,非要拖住他,或是再一次吸引住他,不过他只是稍微有点儿这种想法。她那神情显得那么垂头丧气,那么绝望。他模模糊糊地开始意识到,这个麻烦可能对他非常不利,因此,慌乱的心理就超过了厌烦的心理。他非常慌乱,于是喊起来:
“是啊,可是你怎么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岔子呢?你不能这么快就断定啊,不是吗?你凭什么就断定呢?说不定明天,你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是吧?”可是,就在这时,他的语气说明他是没有把握的。
“啊,不,我不这么想,克莱德。我也但愿我能这么想。已经整整两天了,过去从来没有这样过。”
她说这些话时,神情显然很沮丧,很是自哀自怜,逼得他不得不马上打消耍花招的怀疑。可是,另一方面,他又不愿马上就接受这样令人丧气的事,就接着说:“啊,也许并没有什么关系。姑娘们有的还不止挪后两天哩,不是吗?”这种语气说明他没有决断,甚至一点都不通人情世故。过去,他这些性格从没有暴露出来。罗伯塔听了非常惊慌,就喊起来:“啊,不,我可不是这么想。总之,要是出了什么岔子,这不就太可怕了,不是么?你看我该怎么办?你知不知道我能吃些什么药?”
克莱德当初一股劲儿地急于跟罗伯塔发生这样一种关系时,曾经给她那么一个印象:他是个深通人情世故,非常老练的年轻人,对生活的了解远远超过她。至于这种关系可能发生的一些危险和困难问题,包管他可以解决,绝对不会出什么岔子的。可是现在呢,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事实上,真像他现在认识到的,对性的神秘,以及因此可能发生的一些问题,他其实跟他这类年青人一模一样,知道得很少。不错,到这里来以前,确实曾经在堪萨斯市,在芝加哥跟着拉特勒、希格贝、赫格伦这些旅馆服务员中的老师们学过一些皮毛,也老是听到他们聊闲天,吹牛。不过,现在想起来,虽说他们牛吹得很大,他们这一套知识,一定只是指那些跟他们一样随随便便、无知无识的姑娘们说的。他们所懂的一些,无非只是跟赫格伦、拉特勒这一类知识水平的人打交道的江湖医生,私下干这一行的杂货店老板,药店老板们瞎说的一些特效药、避孕药什么的,此外他就不清楚了。即便是这样,这类东西在莱科格斯这样一个小小的城市里,又哪里搞得到手呢?自从他跟迪拉特断绝来往以后,他并没有什么亲近的人,能在这样急难的时候帮帮忙,至于靠得住的朋友那就更不用提了。
他暂时想得到的最好办法,就是去找找本市或是附近什么地方的杂货店老板。这些人为了赚一笔钱,可能给他一个什么有用的药方或是一点消息。不过要多少钱呢?这样一种方法,有什么危险呢?人家会说出什么?人家会问些什么问题吗?人家会不会把这一类打听的话和需要用这类东西的事告诉别的什么人听呢?他的模样很像吉尔伯特?格里菲思,而他又是莱科格斯这么有名的人物,要是有人把他当作吉尔伯特,就可能传开,这样就会引起麻烦。
这可怕的局面又是在这么个时候发生的,正当在桑德拉方面,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么个地步:她已经私下允许他亲她,而且更叫人高兴的是,她经常送他几根领带啊、一支金笔啊、一盒非常漂亮的手帕啊、等等,表示她一点点的情意和好心。这些东西都是乘他不在家的时候送到门上的,还附有她签名的小卡片。这样,他就觉的,他将来跟她的关系,真是一天比一天有望了。他甚至认为,假定她的家庭不太干涉,她对他的热恋和她的外交手腕也能继续保持下去,那么,结婚也并非完全不可能的事。当然喽,他也不是肯定有把握。她真正的意愿和情意,到此时为止,一直隐蔽在遥遥无及之中,只在闪烁的态度之中。也就是因为这一点,她就益加可爱。不过,也就是这些事,使得他认为必须在眼下尽可能用漂亮而不引起反感的方式,从罗伯塔的亲密关系中摆脱出来,而且越快越好。
因为这个原因,他现在假装非常有把握似地说:“嗯,我要是你,今天晚上肯定不会为这件事担心。没谁你根本没有什么事,知道吧。这很难说啊。总之我得有点时间,再看有何办法。我想我能够帮你弄到一点儿东西。不过希望你别这么紧张。”
在心里他并不像他嘴里说的这么硬。事实上,他已经非常恐慌了。他本来决定跟她少来往的,现在面临着真能妨害到自己的尴尬局面,情况就变得繁杂起来。除非他能,推卸他的一切责任,可是,她如今还在他手下工作,况且他曾经写给她几封信,只要她说一句话,就足以引起人家的查问,对他造成致命伤害,这样就逼得他不得不马上帮助她,而且,这类消息绝不能泄漏出去。同时,说句公道话,由于他们俩以前去的那些关系,他也不反对用任何可能的方式尽其所能帮助她。可是他万一确定帮不了忙(他的思路就是这么飞快地得出了一个很恶毒的结论),那么就……那么就……否认他跟她有过这类关系,这样他就可以脱身了。这也许是一条出路,只要他在这里不像现在这样到处都是敌人,那就能够行得通了。
可是,对于这一切,目前他感到最苦恼的是:除了找个医生之外,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有效的办法。还有:这也许就得花钱,花时间,冒风险,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他准备明天早上再跟她见一次面,那时如果她还有问题,那他就得行动起来。
至于罗伯塔呢,平生第一次被人家这样随意地、漠不关心地丢在一边,而且是在这么急难的时刻,就怀着她今生中最悲痛、最苦楚的恐惧心理朝自己那间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