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7 (1)
克莱德打听到的这条消息终于松舒了口气,但也仅仅刚开始而已。对克莱德和罗伯塔两个人来说,在问题彻底解决之前,仍无法真正地放心。打听到消息之后没多长时间,他就去找她,说他终于打听到了可以帮助她度过急难的医生的名字。但他还有另外一件事情得办好,就是鼓励她独自去见医生,另外还得再编一个故事,一方面要不涉及到自己的名字,另一方面要能够引起医生的同情,好叫他手下留情,稍微收一点儿手续费就算了。
他原来担心罗伯塔会反对,但这一回她默认了。自从圣诞节以来,克莱德的态度有许多地方让她觉得很诧异,搞得她心慌失措,加上她原本也没有确定的计划,只是希望自己平安度过这次急难,使她或是他不会出丑,然后,就可以走她自己的路,他现在好像并不把她放在心上,而且明显地想要摆脱掉她,那她也不想再逼他做他不乐意做的事。让他走好了,她完全能够自己想办法,只要能够安然度过这次难关。她过去能行,现在也一样能行。
不过,她对自己这么说的时候,想到如此一来对她关系极大,想到幸福的日子从此流逝无踪,就用双手捂住眼睛,使劲擦掉她情不自禁淌下来的泪水。为什么会落得这么一个下场啊!
找了肖特以后来看她的那个晚上,他那神情就好像立了盖世功劳似的。她耐心地听他解释,然后,只是说:“你知不知道是在哪里,克莱德?是不是坐汽车就可以到?还是要再走一长段路?”他解释说:“离格洛弗斯维尔不远,其实只是在近郊,公共汽车站离那所房子仅有四分之一英里。”她接着问:“他晚上在不在家?还是我们必须白天去?要是我们能晚上去,要好一些。不致于被别人看见。”克莱德安慰她说:“他晚上也在家。”因为肖特也是这么告诉他的。她就说:“可是你知不知道他年纪大还是年纪轻?要是他年纪大我就可以觉得自然一点,靠得住一些。年纪轻的医生,我可不大喜欢,我们家里一向找一位老医生,跟这样的人讲起话来,我就觉得自然得多了。”
克莱德也不清楚,他并没有想到要问这件事,不过为了安慰她,就说他是个中年人,刚好这倒是和事实符合的。
第二天黄昏时分,他们俩就起程到芳达去,不过照例是分头走。到芳达后,必须换车,车到医生住宅附近,他们就下车沿着一条路往前走。
在中部的冬季天气里,这条路上还存着上了冻的积雪。这样对他们快步向前赶路倒是很方便的。以前他们总是亲亲密密地慢慢走。这段日子里,就再也不是那样了。罗伯塔心中老是想着,在早先和不久以前,他一定很喜欢像这样一个地方(当然不是在这一回),慢慢拖着步子,用手扶着她的腰,没头没脑地东讲讲西讲讲,那一晚怎么样,厂里的工作,他伯父啊,最近的电影啊。可能的话,他们打算去什么地方啊,他们俩喜欢一起干什么事啊,等等。可是现在……尤其是这一次,也许就是最后一次,这正是她特别需要他忠诚支持她的时候啊!不过她看得出,他现在最惶恐不安的,只是她这样独自一个人去,会不会心里害怕起来“临阵退缩”。再就是她到时候能不能什么情况说什么话,好叫医生觉得一定得帮她的忙,而且只收点手续费。
“啊,罗伯塔,觉得怎么样?没有什么吧?不会觉得胆小,是吧?啊,但愿是这样,因为这是一下子解决问题的好机会啊。而且,你去找的人也并不是过去没有干过这个的,知道吧?因为这家伙过去就做过,这我是清楚的,你现在只要说,说你遇到了急难,知道吧?除非他帮你这个忙,不然你不知道怎样才能逃过这场劫难,因为你在这里,连一个能帮你的朋友都没有。而且实际情况是这样,即便你想找他们去,也没有办法。人家会说出去的,知道吧?然后,要是他向你问起我在哪里,我是个怎么样的人,你就说我已经走了,你也不知道我在哪里,跑掉了,知道吧?还有你不妨说,你原来也不会来找他的,不过你听说他曾经帮助过的另外一个人,一位姑娘告诉你的,知道吧?不过你别说你薪水很高,我是说,因为,要是你这么说,那他要的价钱我可就出不起了,知道吧?除非他答应我们分几个月来付款,或是什么类似的其他的办法,知道吧?”
克莱德一想到他现在已经一路把她带到这里来了,心里就很是紧张,觉得一定得给罗伯塔打打气,好叫她有充分的毅力和勇气胜利完成这次的事。他一点儿也不了解,无论是对罗伯塔的急难来说,或是对那位医生的性情和脾气来说,他教她的那一套和没有什么经验的那一些主意,其实是远远不够的,甚至是没有什么价值的。对于她而言,不自觉得必须往前走,而且必须孤孤单单地一个人去。而他却只会在一边说这说那,这多么容易。她觉得,他真正想到的,多半还只是为了他自己,而不是为了她。只是想怎么能少花钱,可又不致给他引来什么大麻烦,就这样帮她渡过这次的急难。
另一方面,即使在这里,在那么一个时候,虽说有这种情形,可是她的心却依然紧紧地向着他,他那苍白的脸、冰冷的手、不安的神色。尽管她也知道他说这些话的目的,无非是要鼓励她去干他自己没有胆子也没本事去干的事,可是她并不生气。相反,在急难中她只是对自己说,尽管他说得天花乱坠,她决心不听他的,她打算说的,决不是人家抛弃了她,因为这么一种说法,太难听、太辱没。她只是打算说,她结了婚,她跟年轻的丈夫目前还太穷,养活不了小孩。她想了一下,这个说法,跟克莱德对斯纳克达特杂货店的那个人编的故事刚好如出一辙。归根结底,他哪里知道她现在心里多难过?而且他还不肯跟她一起去,这让她心里更难受。
出于纯粹女性的本能,想抓住一个人增加她一点儿勇气,她把身子转向克莱德,抓住他的双手,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心里希望他能抱住她,拍拍她,告诉她这没有什么,用不着害怕。
他尽管已经不把她放在心上了,可是,当她禁不住流露出一向对他的信任时,也就摊开两手,抱住她的身子,目的只不过是为她鼓鼓勇气。他说:“啊,提起勇气,罗伯塔。啊,这么干不成啊,这你自己也知道。我们现在已经到了这里,你自己也愿意就此丧失勇气吗?只要一到那里,就不会有什么了。不会有什么的,这我很清楚,你只要跑到那儿去,拉一拉铃,知道吗?在他出来的时候,或无论谁出来的时候,你只要说‘我希望与医生单独说话。’知道吧?这样,他就知道这是秘密的事了,那样也就好办了。”
他还说了些此类劝告的话,她从他对她那缺乏热情的神情中看出来,也了解到自己的处境是多么地急迫,就拼命鼓起勇气说:“那么,你等在这里,好吗?别走远,好吗?我也许马上就会回来的。”一面就在黑暗中匆匆走过大门,朝那条通到前门的小路走去。
她按了铃,出来开门的是一位表里都很庄重的小城医生。和克莱德、肖特的推测恰好相反。他是一个典型的、十分保守的乡下医生,很严肃,谨慎,讲究道德、宗教观念、同时有一些自认为是开明的见解,但在比较开明的人看来相当狭隘、顽固。可是因为他周围的人都那么无知蠢笨,他就可以自认为至少是相当有学问的学者了,他经常接触愚蠢、放荡或庄重、能干、保守、发迹等等形形色色的人物,因此,不论遇到什么事,凡是足以推翻他固有见解的,那他就往往会保留他对是非曲直的判断,随它不了了之。从外貌来讲,他长得短短的、结结实实、头圆圆大大,可是长得很端正,还有一双灰色的眼睛,长着讨人喜欢的嘴巴,总是笑咪咪的,他那棕灰色的头发,总是有一绺短发覆在额角上,显出乡下时髦打扮的样子。他的胳膊和手,尤其是他的手,短粗,可是很敏感,有气无力地垂在两边。他今年五十八岁,已婚,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其中一个是儿子,已经在学医,为了好继承他父亲的行业。
他先引罗伯塔到一间极平常,也是极杂乱的候诊室里,请她等一等,让他吃过晚饭后再说。过了一阵,他走到一个房间门口,这也是一间很平常的内室,也可以说是他的诊疗室。里面有他的桌子,两把椅子、一些医学设备和书籍。再里面显然还有一个里间,也放着医药设备。他让她坐在一椅子上。他的头发花白了,身子结实而迟钝,还有他的眼睛一眨一眨的怪样子,罗伯塔倒是有些肃然起敬。至少他年纪很大,好像聪明而保守,在态度方面也许说不上真正富于同情心或是很热情什么的。他先是很好奇地看了她一会儿,仿佛想认一认是不是在附近的什么地方住。然后开口说:“嗯,请说吧,贵姓?我有什么地方可以帮忙的?”他的声音很低沉,叫人听了也很安心,罗伯塔对这一点很高兴。
在另一方面,她想终于到了这个地方,而且马上就要把她不光彩的事老老实实地说出来,要不然,除非以后永远也不说。这样,她心里不由得害怕起来,便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眼睛先是盯着他,然后盯着地板,手指不停地摆动着那只随身带的小提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