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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2)

第二章43 (2)

他刚从湖上回来。前一天,他和他们在湖上玩了一段时间。他和桑德拉、斯图尔特、贝蒂娜,还有尼娜?坦普尔和一个叫哈利?巴谷特的小伙子去了瑟斯顿家。他们先从十二号湖出发,驱车到北面大约二十五英里以外的比较小的湖边避暑区三里湾去。然后继续向前开,一排排高大的松树从车旁掠过,车子开往大卑顿湖和三湖以北,隐没在松林深处的那些小湖区。克莱德这时觉得,一路上他有时会有很奇怪的感觉,尤其是到了一些满目荒凉、毫无人影的地方,那些令人恶心的公路窄窄的,被水冲得一塌糊涂。

汽车一过就压出一条条凹痕,弯弯绕绕地通过那些高大而阴森的松树——也可以说是松林,总共不知要伸延多少英里,两边都是这种道路。这些勉强能通过的泥泞的山路,两旁的沼泽、水潭,有些地方荒凉而古怪。路旁有许多有毒的野藤,并且到处是腐烂的、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圆木,就好像荒凉的战场 一样。有些地方竟然重叠了四根,交叉地堆在很早就塌陷的那些常年积水的黏土地带。在 这个潮暖的六月天气,有时青苔上、葛藤上、长满苔藓的断枝上、腐烂的圆木上可以看见一些青蛙,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丝毫不怕什么惊扰。啊,它们那一双双眼睛,它们的背脊啊。还有很多的蚊子。汽车突然驶近,一条蛇吓得一晃就不见了,又有一条蛇一晃就钻进了满眼都是的垃圾堆里、有毒的野草里和水草里。

克莱德看到了一个地方,他就想起帕斯湖上的惨剧来。这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可他竟下意识地注意到这一片荒凉的地方,还想到了可能有什么用处。到了一个地方,有一只孤零零的水鸟,从附近飞向阴森恐怖的树林中,一边飞,一边叫,叫声凄厉。克莱德一听到这种声音,心中就很不安,在车上挺得笔直。这只怪鸟的叫声怎么和他听过的鸟叫声那么得不一样?

“这是什么?”他向坐在身边的哈利?巴谷特问道。

“什么?”

“还能是什么,不就是刚刚飞过去的那一只鸟吗?”

“我没听见有什么鸟叫。”

“啊!这鸟叫得太古怪了,吓得我毛骨悚然。”

在这一片荒凉的地方,他对有这么多荒凉的湖区印象最为深刻。过去一个也没听说过。他们在泥泞的山路上艰难前行,发现这些茂密的松林中满是湖区,只是偶尔有一所小房或小茅屋的景象,而要到那里去的话,还必须经过那些偏僻的湖区,大多数都是岸上没有人烟的,即使有,也分散得很。要是能发现一湖水的那边有一处小屋或是极远处有一处茅屋,它们马上就会成为大家的焦点。

他怎么总会想到麻省的那处湖区呢?那一只船!那个女的尸体找到了,可是她的男友的尸体下落不明!多么可怕啊!

他后来想到,这是跟罗伯塔通了电话后想到的。

那辆车又开了几英里,到了狭长的湖区北部的一个比较开阔的地方。南面的湖景像是被一个诸如小岛之类的东西隔住了。只见远处弯弯绕绕,不知道哪里才是尽头。远处有一所小房子,一座船棚,此外是一片凄寂。他们到的时候,湖上连一艘汽船、一只独木舟也没有。在这一天,其他的湖区也都一样。湖岸上到处是碧绿高耸的松树,像长矛一样,树枝张向四面八方,就像在莱科格斯他窗外的那棵松树。再过去,往南、往西,在离得比较近的阿特隆达克斯山上,绿色的山峰像驼峰一样起伏。山旁的湖水被一阵清风拂过,波纹在午后的阳光下闪闪发光。水的颜色是深蓝的,蓝得发黑,这说明水非常深,后来一个正在闲逛的向导证实了这一点:“从船棚往外不到一百英尺,都有七十英尺深。”

哈利?巴谷特很想知道在这儿的湖里能不能钓到很多鱼,因为他的父亲想这几天来这里,于是他就向在车上没人搭理的向导问:“这湖有多大?”

“大概七英里吧。”“有鱼吗?”“你可以把鱼钩抛下去试试。这一带到处都可以钓到鳘鱼之类的好鱼。就在那个小岛后面,或者从那一边绕过去,往南有一个小湾,别人都说那是这一带钓鱼最好的去处,我见过几个人两小时就钓到了七十五条。”

这个向导长得又高又瘦,脸像干枯的树皮。他一边用他那又小又发亮的眼睛打量着这伙人,一边像个乡巴佬一样地笑着说:“不想今天试一试运气?”

“不,我只是替我父亲打听一下。他也许下星期就来,我想先看一看住的地方怎么样。”

“自然比不过下面的拉格特,可是下面的鱼却也比不上这儿的。”他向大家狡黠地苦笑了一下。

克莱德从没见过像他这样的人,这个荒凉怪异的地方和他几乎惟一熟悉的都市,和克伦斯顿家及其它一些地方,和他接触的那些十分时髦的物质生活比起来,反而能引起他极大的兴趣。和往南不到一百英里的莱科格斯比起来,这里显得那么荒无人烟。

“这一带的情景真够呛,”斯图尔特?芬琪雷感叹道,“这儿离印第安山码头这么近,可是情景却截然不同,好像根本没有人居住。”

“没错,除了夏天有几顶帐篷,秋天有几个人来打麟鹿之外,九月一号以后,这一带就没什么人了,”那个向导说,“除了下面一些地方,尤其是夏天的印第安山码头那一带的湖区人越来越多,没有什么其它变化。你要是离开大路摸索着走的话,必须先把这一带情况弄清楚才行,虽然这里往西五英里就有铁路,车站就在肯洛奈那儿,夏天,我们就用公共汽车把客人从那儿接来。那边一直往南,有一条很勉强的铁路,往下通往格雷斯湖和三里湾。你必须走这一段路,因为只有这一条路可通。有一段时间,据说要开出一条穿过长湖的路,可是到现在还是干打雷不下雨,要从那边到这边来,中间是没有任何路的,没有通车公路,只有荒凉的小径,甚至连一顶完好的帐篷也没有。这些东西都得自己带来。去年夏天,我和勃特?埃利斯去肯湖,这个湖在西边三十英里的地方,必须得一步步走过去,而且还背着重重的行李。可是,听我说,那儿有鱼,有麟鹿,看得一清二楚。”

克莱德还记得,他和别人一样,对那边的印象是多么孤寂,却又多么得迷人,至少没有别的地方比那一带更神秘,而且,这一切离莱科格斯非常近,公路不到一百英里。后来他还打听到,铁路只有七十英里。

可是,现在他又回到了莱科格斯,向罗伯塔作了一些解释后,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又看到了桌上那张刊登了帕斯湖惨剧 的报纸,于是又禁不住把这一段文字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看着这些富有暗示性和挑衅性的文字,他很紧张惊慌,可是他还是看完了。那丧命的一对男女,他们在租船 的时候,不也是很从容、很平常的吗?他们租了一只船,然后就划了起来,这也很平常。然后他们往北划去,人就不见了。然后,就只见那艘翻船,漂到岸边的船桨和帽子。他站在那里,在黄昏的阳光下读着,窗外是黑色的枞树的枝桠。前一天,他就想到了那些松树,而现在,窗外的这棵松树又使他想起了大卑湖边的那些。

可是,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克莱德?格里菲思!他是塞缪尔?格里菲思的侄子!他脑子里在想什么?杀人!就是这样。这段可怕的新闻,这幕惨景总在他眼前出现!罪行太可怕了。如果抓到,就得坐电椅了!不管怎么说,他决不杀人,决不能杀罗伯塔。他们俩过去还有过一段关系,决不能这样做。可是……桑德拉呢……现在他肯定要失去她了……除非他有个好办法……

他的手抖了起来,眼皮眨了起来,接着,头发都竖起来了,他惊慌得浑身打冷战。杀人,或者在深深的湖水中把船弄翻。自然,任何地方都不可以发生这类事情,而且是意外事故,例如在帕斯湖上,而且罗伯塔不会游泳,这一点他很清楚,可是,她或许能通过另一种方法来救自己的命,例如尖声大叫,紧抓船身,要是有人听见……而她事后又说出来!他吓出了一身冷汗,嘴唇不住地发抖,喉咙突然觉得干燥无比。要想让这类事不发生,他就得……不……他不是这种人,他决不能去干杀人的勾当——当罗伯塔正在往下沉的时候,打她……打罗伯塔。不行,不行,绝对不能这样做。

他拿起草帽,匆忙走了出来,生怕别人“听”到他在想什么。从现在开始,他决不能、决不能再有这种念头了。他不是这样的人,可是……可是他能想出什么好办法来呢?要留在这儿,和桑德拉结婚,抛弃罗伯塔,全凭着一点点勇气,这怎么行?

他不停地走,离莱科格斯越来越远。他沿着一条路往东南方走,经过一片很荒凉的地方。在这种地方,他就可以独自想一想,或者依照他自己的说法:想的时候,别人“听”不到。

天色渐渐暗了,各处的房屋开始射出灯光,树木都开始模糊起来,在田里和路旁越来越看不清楚,还有些树木已消失在烟雾中了。虽然天气很潮闷,但他走得很快,一边思考,一边流汗,他很希望通过走路、思考来摆脱那个始终不肯离开、坚持要想下去的自我,或者转移思路。

阴森,寂静的湖区!

南面的小岛!

谁看得见呢?

谁听得见呢?

在这个季节,肯洛奈火车站!(他连这个也记住了,见鬼)还在为这个可怕的念头想起这件事,太可怕了!他明白要想就想了清楚,否则永远不要想。可是桑德拉!罗伯塔!要是他一被抓住……受电刑,他是多么不幸啊!这场灾难!可能他会失去桑德拉。但是,杀人……

他擦了擦脸,驻足,盯着田野里的一簇树木。这些树木总使他想起另外的树木……布满在……啊,他真不喜欢这条路。太黑了,他还是回头吧。可是,南面的通往三里湾和格雷斯湖的那条路……要是选择那条路……去夏隆,去克伦斯顿的别墅,他事后就可以去那儿。天啊!大卑顿湖……天黑后,那儿的树木就像这儿的那样阴森可怕,模糊一片。这当然要等到黄昏,没人会在……会在美丽的早晨…青天白日之下,除非是白痴。可是,讨厌,他再不听这些想法了。可是,应该没有人会看到他和罗伯塔,在那儿……会被看见吗?要去大卑顿,有很多理由……推说是新婚 旅行……可以吗……例如在四日,或者次日以后,人少些用假名登记,这样……自己就可置身事外了。事后,在夜深人静,或是次日清早,回到夏隆,回到克伦斯顿的家,绝对没问题。到那里他可以说是坐十点钟的那班火车到的。然后……

妈的,为什么老不忘这件事?难道他真打算这么做?可是他决不能这样干!他,克莱德?格里菲思决干不出这种恶毒的事。

每想到这恶毒的念头,他就胆战心惊。他觉得自己既可怜,又没用,于是他决定要沿原路回莱科格斯去。在那里,他至少可以和人们在一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