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5 (1)
工们们立刻注意新来的卖饭婆。有些人还走过来夸奖她:“挣钱来啦,尼洛夫娜?”
也有一些人说些安慰的话,说也许巴维尔不久就会出狱,你很快就会见到你儿子的;可有些人向她表示同情和慰问,反倒使她那颗忧伤的心更加不安;当一些人痛骂厂主和宪兵时,她感觉到他们在为儿子辩护,心里感觉畅快一些;也有些人见到她,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她并不在乎。考勤员伊赛?戈尔鲍夫恶狠狠地对她说:“假如我是省长,我就判你儿子绞刑!让他不再胡言乱语,到处蛊惑人心!”
这恶毒的恐吓使她感到浑身发冷,心里凉森森的。她抬眼望了望伊赛那张布满雀斑的小脸,没有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垂下眼睛。
工厂里,一群群工人聚在一起,偷偷地议论着什么,一点也不安宁,有些忧心忡忡的工头四处窥探,观察动静。有时还能听见他们的叫骂和嘲笑。
这时,两名警察押着萨莫伊洛夫从母亲身边走过,萨莫伊洛夫一脸平静,一只手插在口袋里,用另一只手摩平他那棕色的头发。
有上百名工人带着忧伤的心情为萨莫伊洛夫送行,他们一边走一边咒骂和嘲笑那两个警察……
“格里沙(萨莫伊洛夫的小名),好好散步吧!”有人朝他喊道。
“咱哥儿们真行啊!出来散步还带了两个卫兵呢!”另一个人帮腔说。
紧接着听见他骂了一句脏话。
这时一个大高个儿独眼工人高声骂道:“大概抓小偷捞不到好处啦!所以现在就抓好人……”
人群中有人说:“夜里抓人不更好吗?可偏偏要在白天抓人,不知羞耻的狗杂种!”
那两个警察在群众的谩骂声中哭丧着脸,走得很快,垂下眼,对什么也不看一眼,仿佛没有听见尾随其后的工人们的嘲骂,这时,有三个工人抬着一块大铁板迎面走来,他们把铁板举得高高的对着这两位警察,高喊道:“当心哪,抓鱼的!”
萨莫伊洛夫从母亲面前经过时,微笑着朝她点点着说:“抓走啦!”
母亲默默地向他鞠了一躬,她大为感动的是,这些年轻人为人正派,从不酗酒,去坐牢的时候仍旧面带微笑。他们的精神实在太可敬了,她打心里疼爱他们,如同自己的儿子一样。
从工厂回来,母亲便待在玛丽亚家里,一边帮她干活,一边听她闲扯。到了很晚才回家。家里空落落的,又冷又寂寞。她不知该做些什么,在屋里转悠了好长时间,坐立不安,她感到不安的是,眼下夜深了,叶戈尔?伊凡诺维奇却没有遵守诺言把书籍和传单送来。
窗外飘着雪,瓦灰色的雪花在秋天的夜色中闪烁着,悄悄落在玻璃上,又悄悄地滑落下去,融化了、消失了。只在玻璃上留下一道道湿痕。她在思念儿子……
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念,母亲快步跑过去,摘下门钩,打开了门。原来是萨申卡来了,这姑娘胖了许多,母亲好久没见她了。
“您好!”母亲说,她见有客人来,马上高兴起来。因为今晚她有人做伴了。
“好久没看见您。出远门了吧?”母亲问道。
“没有。我坐牢去啦!”姑娘笑道,“跟尼古拉?伊凡诺维奇在一起,您还记得他吗?”
“怎么不记得!昨天刚听叶戈尔?伊凡诺维奇说过,说他出来了,但没有听到您的消息,谁也没说过您坐牢了……”母亲急忙地说。
“这没有什么好说的……趁叶戈尔?伊凡诺维奇还没有到,我得赶快换一下衣服!”姑娘说着往四下里打量了一眼。
“您全身是淋湿了……”
“我把书籍和传单带来了……”
“快给我,快给我看看!”母亲着急地说。
姑娘急忙解开大衣,全身抖动一下,一沓沓纸片就像落叶似的从她身上沙沙地抖落下来,母亲笑着从地上捡起纸片,对姑娘说:“我看您胖了许多,还以为您结婚了,快生孩子了呢,您看您,带了这么多,是走过来的?”
“是的!”萨申卡说。抖完纸片后她又变得苗条如初了。母亲发现她的面颊有些下陷,眼睛显得比过去更大了,眼睛下面有两块黑斑。
母亲又摇头又叹气地说着:“刚出了狱,您应该好好休息才是。唉!您也真是!”
“这也是工作需要啊!”姑娘打了个哆嗦,答道,“您快说说,巴维尔怎么样,还好吧?……他没有着急吧?”
萨申卡问话时并没有看着母亲,而是歪着头整理凌乱的头发,手指不住颤抖着。
“他还好!他即使着急也不会说出来的。”母亲说。
“他身体还结实吧?”姑娘轻声问。
“他从来没生过病!”母亲答道,“您冻得直打哆嗦,我去给您烧茶,再吃点果酱。”
“那当然好!只是不该烦劳您,天这么晚了让我自己来吧……”
“您还不累吗?”母亲用责备的口吻说,接着她便动手烧菜。萨申卡也走进厨房,在长凳上坐下来,两手放在脑后,对母亲说:“坐牢毕竟是折磨人。闲待着无事可做,真要命,再没有比这闲待着更磨人的了!明知有许多事情等着你去做,可是却被困在牢里,简直像关在笼子里的野兽……”
“您为了别人吃尽苦头,有谁来报答您呢?”母亲问。
说罢她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除了上帝,谁也不会报答您。对啦,您也不信上帝吧?”“是的!”姑娘摇了摇头答道。
“那您说的话我也不信!”母亲突然激动起来一本正经地说。她匆忙用围裙擦了擦身上或手上的炭灰,坚定地说下去,“您还不明白自己信仰什么!您如果不相信上帝,怎么可能过这种生活呢?”
这时房外过道里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好像还有人说话,母亲不由地打了个哆嗦。姑娘急忙站起来,匆匆地对母亲耳语道:“如果来的是宪兵,您就说压根儿不认识我!千万别开门……”万一不行,您就说我是找错了门,偶然闯到您家来的,一进门就晕倒过去了,而这些书籍您是给我脱衣服时才发现的,明白了吗?”
“干嘛要这样说,我的好孩子?”母亲大为感动地问。
萨申卡再次仔细听了听门外的动静,说:“等一下,好像是叶戈尔……”
的确是叶戈尔来了,他的衣服淋湿了,累得气喘吁吁。
“啊哈,茶烧好啦?”叶戈尔高声说:“大妈,茶炉可是生活中的宝贝啊!您早来啦,萨申卡?”
狭窄又小的厨房里回荡着他嘶哑的声音。他慢吞吞地脱下沉重的大衣,匆匆地说:“对那些当官儿的来说,这姑娘可不是好惹的!有一回监狱长冒犯了她,她就对监狱长说,如果不向她赔礼道歉,她就绝食。她果然八天没吃一点东西,差点没把自己饿死。真不简单吧?你们看,我的肚子怎么样?”说到这里,他两手捧着凸得很不像样的肚子朝巴维尔住的房间走去,嘴里不知在唠叨着什么,然后随手关上了门。
“您八天不吃东西受得了吗?”母亲惊奇地问。
“这是逼他向我道歉!”姑娘答道。她似乎觉得有点寒意,颤抖似的耸耸肩。她的沉着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顽强精神使母亲十分佩服。
“这姑娘真厉害!……”她心中暗想,接着她又问姑娘,“那如果您饿死了怎么办?”
“真饿死了也没办法!”姑娘轻声回答道,“不过最后他还是给我道了歉。做人是不能逆来顺受的,受了欺负就不该原谅他。”
“是呀!可是我们做女人的谁不受人欺负呢?”母亲无可奈何地答道。
“我终于轻松了!”叶戈尔推门走进厨房说,“茶烧好了吗?让我来端茶炉……”
他说着端起茶炉,说道:“我的生父最喜欢喝茶,一天至少喝二十杯,所以他一辈子不生病,平平安安地活了七十三岁。他的体重有八普特,在华斯克列森村教堂里当执事……”
“您的父亲是神父伊凡?”母亲问。
“正是!您怎么知道的?”
“我娘家就在华斯克列森村呀!……”
“原来你们是同乡!您父亲是谁?”
“是您的老邻居,谢列庚。”
“是瘸腿尼尔吗?我认得他,我小时候耳朵给他拧过好几回哩……”
两个对面站着,从容对答,谈笑自如。萨申卡在一旁望着他们,脸上也带着微笑。姑娘动手沏茶,茶杯的响声打断了母亲的遐思。
“哎呀,请原谅,瞧我,只顾说话了!见到同乡,高兴得什么都忘了……”
“我还得求您原谅呢,未经主人允许,我自己动手倒茶了!10点多了,我还得走很远的路……”
“您要去哪儿?回城里去?”母亲吃惊地问。
“是的。”
“您疯啦?天这么黑,又下着雪,您不累呀?住下吧,叶戈尔?伊凡诺维奇住厨房,您同我住这间屋……”
“不行,我必须赶回去!”姑娘诚恳地说。
“的确得回去,明天白天被人看见就不太好了!”叶戈尔说。
“那她怎么办?难道她一个人走?”
“是的,一个人走!”叶戈尔苦笑着说。
姑娘给自己倒一杯茶,拿了一片面包,在上面撒点盐,一边吃一边望着母亲,好像心里在想着什么。
“您和娜塔莎一样,深更半夜走这么远的路您不害怕吗?我可不敢走!”母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