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5 (2)
“她也害怕!”叶戈尔说，“我说得对吗，萨莎?”
“当然害怕啦!那也没办法啰!”姑娘说。
母亲亲切地望了望萨申卡，然后又望望叶戈尔，低声赞叹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呀……不要命!”
喝完了茶，萨申卡站起身来，默默地同叶戈尔握手告别，然后向外走去。母亲出来送她经过厨房时，萨申卡对母亲说：“您要是能见到巴维尔，就说我向他问好!请转告他!”
她握住门把手，忽然又转过身来，低声说：“我想亲亲您行吗?”母亲默默地拥抱她，热烈地同她亲吻。眼里含着泪花。
“谢谢您!”姑娘低声说，然后点了点头，走出门去。
回屋以后，母亲仍不放心。她朝窗外望了望，只见窗外黑糊糊的，听见沙沙的下雪声，大雪纷飞。
“您还记得普罗佐洛夫一家吗?”叶戈尔问。叶戈尔叉开两腿坐着，端着茶杯大声吹着热茶。他红光满面，脸上直冒汗，也许是热茶太烫的缘故吧!他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
“怎么不记得!”母亲侧身在桌旁坐下，心事重重地说。她两眼充满了忧伤，望着叶戈尔，迟疑地说：“唉呀，这个不要命的萨申卡!她这一路受得了吗?不知她已走到哪里啦?”
“反正够她累的!”叶戈尔说，“她坐牢把身子弄垮了，本来她的身体很结实的……再说她从小娇生惯养……她好像生了肺病……”
“她是什么人?”母亲轻声问。
“她本来是地主家的小姐。她常说，她父亲是个大骗子。大妈，您知道吗，他们俩打算结婚啦。”“她跟谁?”母亲问道。“她和巴维尔……可是您瞧，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前一段时间她在坐牢，现在她出狱了，可巴维尔又进去了!老天对他们真不公平!”
“这事我还真不知道呢!”母亲沉默了一会儿答道，“巴维尔的事他从不跟我说……”
这时，她更加担心那姑娘，不由自主地瞟了叶戈尔一眼，生气地说：“您真该去送她!……”
“不行啊!”叶戈尔心平气和地说，“我这里有很多事情。明天我还要四处奔波一整天呢，我有气喘病，这差事够我受哇……”
“她是个好姑娘。”母亲想着刚刚听到的儿子要结婚的消息，沉思地说。她生气儿子没有把这事告诉她，倒是外人向她说起这件事。于是她紧皱双眉绷着嘴不再说些什么。
“这姑娘是很好，我看得出来，您可怜她其实用不着!我们都是些反叛者，您要是可怜我们呀，只怕您心不够用，可怜不过来啊。老实说，我们这些人都是很苦的，前不久，我的一个朋友服流刑回来，他路过下新城的时候，他的老婆孩子在斯摩棱斯克城等他。可是等他到家，他的老婆孩子都被宪兵抓走了，关在莫斯科的监狱里。现在他老婆也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去了。我老婆也一样，是个非常好的女人，五年的流放，把她折磨死了……”叶戈尔难过地说道。
他一口气把杯子里的茶喝干，似乎要把所有的痛苦和不满发泄出来，于是继续讲下去。他谈到自己的监狱生活，谈到在流放地度过的岁月，谈到种种不幸事件，谈到监狱里的酷刑和西伯利亚的饥饿。母亲望着他的脸，静静地听他讲述着，她感到惊奇的是，叶戈尔在讲述这种苦难生活和遭受的种种迫害欺侮时，语气是那样平淡，不动声色……母亲更加佩服这些坚强的年轻人了。
“我们该谈正事了!”他改换了语气，表情更加严厉。他先问母亲，这些书籍和传单她准备怎样带进工厂去。他问得很细，连一些细枝末节也不放过，令母亲听了暗暗吃惊。
谈完正事，他们又去回忆故乡的人和事。叶戈尔谈笑风生，她则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里。她觉得，过去的一切都非常古怪，好像是一片沼泽，沼泽地里布满了土丘，看上去很单调。细小的白杨树和矮小的云杉在风中颤抖着，土丘之间长着稀疏的白桦树，白桦树长得很慢，生命也很短，在沼泽的烂泥里生长五六年，就歪倒腐烂了，想象着这凄惨的情景，她忽然感觉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怜悯涌上心头。她仿佛看见一个姑娘的身影，这姑娘表情严厉，脾气固执，正冒着鹅毛大雪独自在旷野里走着，累得东倒西歪，母亲很可怜她。儿子此刻在牢里，大概还没有睡，他在想念谁呢……他不会想念母亲，现在他有了比母亲更亲的心上人。沉重的思绪像阴云似的盘绕在她心头，不知什么滋味，她担心自己的儿子，对那姑娘又多了一份担心。
“您太累了，大妈!快睡觉吧!”叶戈尔笑着对她说。母亲的确累了，沉重的思绪扰得她无法安静，她同叶戈尔道了晚安，轻手轻脚地回房安歇去了，可心里依旧感到不大好受。
第二天喝早茶时，母亲面容很憔悴，也许她晚上并没有睡着，她的思虑太多了，这时，叶戈尔问她：“如果您被抓了，他们问您这些宣传异端邪说 是哪里来的，那时您该如何回答他们?”
“那时我就说，‘这事与你们没关系’!”母亲答道。
“这样说他们是不会放过您的!”叶戈尔说，他们反而会坚信这事恰恰同他们有关系。他们会反复盘问您，抓住您不放!”母亲回答道：“那我宁死也不说。”“可他们会把您关起来!”“去坐牢?我也配坐牢，那就感谢上帝啦!”母亲激动地说，“谁要我这种人?谁也不需要。听说他们不打人……”“哼!倒不至于动刑。不过好人也应该珍惜自己啊……”叶戈尔注视着母亲说。
“这一点向你们是学不到的!”母亲讥笑说。
叶戈尔没有说话。他背着手踱了一会儿，然后走到母亲面前，他说：“难哪，同乡!我觉得您做这事是很困难的!”
“大家都困难，大概只有内行的人才不困难，不也明白了一些什么，知道善良的人们想要什么……”，母亲满不在乎地说。
“大妈，既然您明白了这个，这对大家来说您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大家都需要您!”叶戈尔一本正经地说。
母亲瞥了他一眼，默默地笑了。
中午，她把书和传单藏在胸前，根本看不出来。叶戈尔满意地说：“非常好!德国人喝完酒都这么说。大妈，您身上多了这么多书，可根本看不出来。您仍是一个善良的妇女。这是第一次，神会保佑您的……”
半小时后，母亲挑着饭菜来到了工厂。她很沉着，自信不会出问题。两个门卫为报复工人对他们的嘲笑，便对人很粗暴，对每一个人都严格搜查，还骂骂咧咧的。旁边还站着个警察和一个瘦瘦的男人。这瘦子贼溜溜的眼睛转来转去。母亲换了一个肩挑，细细打量着此人，觉得他像一个密探。
一个高个小伙子，戴着帽子，冲刚搜完他身体的两个门卫大喊：“嘿，有种就搜脑袋里面，搜口袋有个屁用!”
一门卫答道：“你脑袋上除了虱子一无所有了……”
“你们只配替我们捉虱子，不干好事的家伙!”工人也反唇相讥。
密探瞪了他一眼，朝他所在的方向吐了一口痰。
“快让我过去!”母亲请求道，“肩上的担子快把我的腰压断了!”
“进去吧!”一个门卫凶道，“废话怎么这么多……”
母亲来到卖饭的摊位，放下担子，一边擦汗，一边环顾四周。
钳工古谢夫兄弟走过来。老大瓦西里高声问道：“今天有馅饼吗?”
“我明天送来!”母亲答道。
原来这是暗语，兄弟俩立刻笑了。老二伊凡忍不住说：“你可真是一位好母亲……”
瓦西里蹲下来，四下里望望，没有其他人看见，一沓传单便塞到他怀里了。
“伊凡，”老大说，“我们不回家，就在这里吃午饭吧!”接着把几本小册子塞进靴筒里。“大妈是新来的，我们得帮帮她……”
“没错!”伊凡赞同道。
母亲警惕地张望着，大声叫卖，“快来买呀，有菜汤，热面条汤，快来呀!”
她一边喊一边把书和传单塞给两兄弟。每一次给完，她脑海里便会浮现那军官的蜡黄色的脸。她想象着她正在把传单塞给他呢，并幸灾乐祸地对他说：“给你，老兄，都给你……”
她一边塞传单给兄弟俩，心里一边高兴地说：“给你……”
工人陆陆续续拿着饭碗来买饭了。她不再递传单和书籍了，若无其事地给工人们盛着汤。古谢夫兄弟在旁边一边帮着她干一点活儿，一边说：“尼洛夫娜卖饭真快!”
“人逼到这地步，有什么办法呢。”一个锅炉工神色忧郁地说，“这帮狗杂种，儿子被带走了，只能靠自己了。不过没关系，大妈，将就着过吧!来，我买三戈比的面条汤。”
“谢谢你的安慰!”母亲冲他笑了笑。
他走开时，又自言自语地说：“这安慰又算得了什么呢。唉，可怜的人……”
弗拉索娃又开始叫卖。“快来买呀，有热汤，菜汤，面条汤，还有稀粥……”
她心里总想着向儿子讲述自己第一次的体验。可是老是出现军官那张脸。凶巴巴的脸部表情让人摸不着头脑，那嘴一张，那口白牙就在咬牙切齿。可是母亲心花怒放，熟练地卖着饭。“瞧，又来了一个……”她自言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