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4 (2)
“我知道，迟早会有那么一天，人们会互敬互爱，人人都把别人当成明星!到那时候，人人都成了大人物，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所有的人都襟怀坦白，心灵纯洁，不再嫉妒别人，也不再相互敌视。到那时候，人们不仅要日子过得好，而且要为人服务，人的形象也会变得高大起来。人有了自由，什么样的高度都能达到!到那时候，人间处处是真理，人们自由自在地生活，去追求美。谁以心待人，全心全意地去拥抱世界，谁就是最美好的人!人们过上了这样的生活，也就不再低三下四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挺起胸，带着胸音深沉地说：
“所以，为了这种生活，什么样的事情我都愿意去做……”
他的脸颤抖了一下，泪水止不住夺眶而出，大颗的泪珠扑簌簌地流下来。
巴维尔抬起头，瞪起大眼睛望着他。母亲发觉儿子脸色苍白，便不安地欠了欠身子，她觉得心里发怵，渐渐害怕起来。
“你这是怎么啦，安德烈?”巴维尔轻问。
霍霍尔使劲抖了抖脑袋，然后挺直身子，望着母亲说：
“我的确看见了……我知道……”
她连忙站起来，向他扑过去，紧紧地握着他的双手。他想抽出右手，但母亲紧攥着它，急切地低声说：
“小声点，孩子!我亲爱的……”
“您别着急!”霍霍尔瓮声瓮气地说，“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
“别说了!”母亲望着他说，泪水在眼中转动，“别说了，安德留沙……”
巴维尔悄悄地走过来，同情地望着自己的伙伴，眼睛也湿润了。他脸色苍白，勉强地笑了笑，压低嗓门缓缓地说：
“母亲怕这事是你……”
“我没有这样想!我不信!我就是看见了也不信!”
“你们先别急!”霍霍尔说着背过脸去，摇着头，一直想挣脱右手，“不是我干的，但我当时没有制止……”
“别说了，安德烈!”巴维尔说。
巴维尔一只手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好像要制止他全身的颤抖似的。这时霍霍尔俯下高大的身躯，低垂着头，断断续续地低声说：
“我是不愿干这事的，这你知道，巴维尔，可偏偏遇到了这样的情况：你自己先走了，我和德拉古诺夫在街角停了一下，就在这时，伊赛从街角后面溜出来，显然在盯我们的梢儿。他望着我们俩，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德拉古诺夫对我说：‘你瞧见没有?就是这家伙，整夜盯我的梢儿。我得给他点厉害瞧瞧。’他说罢就走了，我想他是回家去了……这时伊赛朝我走过来……”
霍霍尔缓了一口气，说：
“这狗东西，还从来没有人敢像他那样侮辱我!”
母亲没说什么，只是把霍霍尔拉到桌前坐下。她自己也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来。巴维尔站在霍霍尔面前，沉着脸，不时地揪一下自己的大胡子。
“伊赛对我说，他们掌握了我们所有人的情况，我们这些人全都在宪兵们的监视之下，‘五一’之前要把我们抓起来。我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但我心里很生气。他又说，我这个小伙子是聪明人，该走正道，最好是……”
霍霍尔停顿了一下，用左手抹了一把脸，眼睛一闪，目光很冷淡。
“我明白!”巴维尔说。
“他劝你去为官府效力，对不?”
霍霍尔抬起手来，挥了挥紧握的拳头。
“这可恶的东西，叫我替官府卖命!”霍霍尔切齿道，“他还不如打我的脸……挨打我心里会好受些。打了我他大概也会好受些。可他这样朝我心里吐唾沫恶心我，我可受不了。”
霍霍尔猛然把手从巴维尔手里抽回来，又厌恶地说：
“我抽了他一嘴巴子，就转身走开了。这时只听见德拉古诺夫在我后面低声说：‘这回让你撞上了吧?’他大概在街角等伊赛……”
霍霍尔沉默了一会儿，又说：
“我没转身，虽然我感觉着……我听见打人的响声……没有回头，什么也没有想，照旧走我的路，好像抬脚把一只癞蛤蟆踢开了。早起上班的路上，听见有人吵：‘伊赛给人打死了!’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我觉得胳膊直发酸，有点不听使唤，虽说不痛，却像变短了似的……”
他斜眼看看自己的胳膊，又说：
“我这辈子恐怕是洗不掉这污点了……”
“你是问心无愧的，好孩子!”母亲说。
“我不是自责，不是!”霍霍尔肯定地说，“不过，这种事令人厌恶!我认为这是多此一举。”
“我真不懂你!”巴维尔耸耸肩说，“人不是你打死的，就是退一步说……”
“老兄，知道有人要行凶，又不加以阻拦……”
巴维尔坚定地说：
“你这话把我弄糊涂了……”
说到这里他沉思片刻，接着说：
“我可以明白你的话，但无直接感受。”
传来汽笛的吼叫声。霍霍尔低头听了听威严的汽笛声，然后身子抽搐一下，说：
“我今天不干活了……”
“我也不去了。”巴维尔说。
“我去冲个澡!”霍霍尔苦笑了一下，他没再说什么，收拾一下，就沉着脸匆匆出门去了。
母亲目送霍霍尔离去，目光中流露着怜爱。她对儿子说：
“巴沙，不管你怎么想，把人家打死都是不对的，这我心里明白，但我却不认为谁有罪过。我可怜伊赛，他这人是个小人物，无足轻重。我一看见他，就想起他说的那句话，说要把你绞死。我并不恨他，他死了我也不感到高兴。我只是可怜他，这会儿我甚至觉得他可怜了……”
她不做声了，思索片刻，古怪地笑道：
“上帝啊，巴沙，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巴维尔低着头，缓缓地踱着脚步，大概没听见母亲说些什么。他沉着脸若有所思地说：
“生活就是如此!现在你明白人们是怎样互相敌视了吧?你不想去打人，可又不得不打人!挨你打的是什么人?同样是无权势的人。这种人比你还惨，因为他们是些蠢人。那些警察、宪兵、密探，全是我们的冤家对头，但他们同我们一样，也是人。同样有人吸他们的血，不把他们当人。一切都是如此!有人指使一些人去敌视另一些人。这些人因为愚蠢胆小而被蒙蔽，被捆住手脚，受人压榨，他们相互争斗、厮打。有人把人变成了枪、木棍和石块，并且说：‘这就是国家!’……”
说到这里，他朝母亲面前靠近一些。
“他们这样做是犯罪，母亲!这是对千百万人的扼杀行为，是扼杀人的灵魂，卑鄙无耻……你明白吗，这是扼杀灵魂。你看，我们这种人与他们是不同的。我们这些人打了人，就会感到心里不好受，感到羞愧、痛苦。心里不好受，这很重要。他们屠杀成千上万的人却不以为然，既不怜悯，也不心疼。他们杀人时感到高兴!为了保住他们的金银和他们那些可怜的证券，以及他们借以统治人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仅仅为了这些，他们就可摧残任何人，对什么都毫不留情。你好好想想，他们这种人屠杀人民，摧残人的灵魂，不是为了保护自己。他们干这种事不是为了自身，而是为了财产。他们珍视的不是自己的内心，而是身外的东西……”
他拿起母亲的手摇晃着，俯下身来对她说：
“你要是能感觉到这里的卑鄙无耻和腐败，你就会明白我们的真理，就会看出它的伟大和光彩!……”
母亲站起来，心情激动，她多么希望自己的心能和儿子的心熔成一团火焰啊。
“你等等，巴沙，等等!”她激动地低声说，“我已感觉到了……你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