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5 (1)
门厅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母亲和巴维尔吃了一惊,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
房门缓缓地推开,雷宾慢吞吞地走进来。
“瞧!”雷宾抬起头,笑眯眯地说,“咱们的福玛什么都想要,喜欢美酒和面包,他大驾光临快接待!……”(这是句玩笑话。)
他穿了一件短皮袄,身上沾满了木焦油,穿一双树皮鞋,粗笨的黑手套掖在腰带上,头戴一顶毛茸茸的皮帽子。
“你们还好吗?你获释了,巴维尔?嗯,过得如何,尼洛夫娜?”他咧嘴大笑,露出一口白牙。他的声音显得比过去温和一些,脸上的大胡子更加浓密了。
母亲为客人的到来感到高兴。她走上前去握着他那只黝黑的大手,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浓烈的木焦油味。母亲说:
“啊,你来了……我很高兴!……”
巴维尔微笑着打量雷宾。
“好一个乡巴佬!”
雷宾慢吞吞地脱下皮帽,说:
“是的,又变成乡巴佬了,你们有出息,都变成老爷绅士,我是往回变的……是的!”
他整了整花粗布衬衣的领子,来到里屋,抬眼朝屋子仔细打量一番,然后说:
“看得出来,你们的家产没添什么,书倒是多起来,好的!说说吧,近况如何?”
他叉开两腿坐下,手按着膝盖,一双深色的眼睛疑问地打量着巴维尔,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他等待着答话。
“一切都很好。”巴维尔答道。
“咱们不会夸海口,只会耕田播种和秋收,收了庄稼酿美酒,咱们一醉方休。对吗?”雷宾打趣地说。
“您过得好吗,米哈伊洛?伊凡诺维奇?”巴维尔在雷宾面前坐下来,问道。
“还好。还算过得去。暂时住在叶格尔杰活村。听说过这村子吗?这是个很好的镇子,每年办两次交易会,人口有两千多。当地人都很凶!穷人没有地,就租富人的地种。土地贫瘠。我给一个恶霸地主当雇工。在那里,这种吸血鬼很多,就像死尸上的苍蝇。我们给他馏木焦油,烧炭。工钱很少。只有这里的四分之一,可是干的活要比这里的辛苦一倍,就这些!我们一共是七个雇工,都给那个吸血鬼干活。好在大家都很年轻,除我之外,都是有钱的,又都识字。有个叫叶菲姆的小伙子,脾气极坏,凶极了!”
“您同他们谈过话吗?”巴维尔高兴地问。
“我不会沉默的。我把这里的传单全带出去了,一共三十四份。不过,我多半是使用《圣经》。《圣经》里有好多有用的东西,厚厚的一本书,又是东正教会印的官方的书,他们觉得可信!”
他朝巴维尔挤挤眼,笑了笑又说:
“只是这些还不够用。我到你这里来是借书的。我们是两人一起出来的,叶菲姆跟我同行,是因为运木焦油来的,绕了个弯儿,顺便来看您。叶菲姆暂时还没来,你先给我几本书,有些事情得背着他……”
母亲望着雷宾,感觉着他不仅脱掉一件西服,而且还脱掉了什么东西。他变得不那么严厉了,眼里带着复杂的神气,以往那种开朗的神气消失了。
“妈妈,”巴维尔说,“您去一趟吧,去拿些书。他们知道给您什么书。您就说是给乡下人用的。”
“好的!”母亲说,“茶炉眼看就烧开了,我这就去。”
“你也能做这些事,尼洛夫娜?”雷宾笑道,“我们那儿喜欢读书的人不少。是受了一个教师的影响,听说他是个很好的小伙子,虽说是神父出身。还有一位女教师,住在离我们七俄里的地方。不过,他们从来不教我们读禁书。他们是公职人员,怕出事儿,我要的就是禁书,是带刺的。我把这些书偷偷地放在他们手边上……如果区里警察局发现是禁书,他们以为是教师们散发的。我可以暂避嫌疑。”
雷宾自以为很聪明,得意洋洋地龇着牙笑。
“你这家伙真行!”母亲心想,“看上去笨得像狗熊,心里鬼主意倒不少……”
“你觉得这样做怎样?”巴维尔问,“那两位教师要是被怀疑散发禁书,会不会抓去坐牢呢?”
“会坐牢的,这又如何?”雷宾问。
“禁书是你散发的,而非他们!该去坐牢的是你……”
“你这人真怪!”雷宾拍膝讥笑着说,“谁会怀疑我呢?一个普普通通的乡巴佬做这种事,谁会相信呢?读书是老爷先生们的事,该受怀疑的是他们……”
母亲察觉到儿子没明白雷宾的意思,她看见儿子不屑地眯起眼睛,知道他在生气,便小心地劝他,声音柔和地说:
“米哈伊尔?伊凡诺维奇的想法是自己做完了事,由别人代他去受过……”
“对极了!”雷宾捋着胡子说,“暂时只好这么做。”
“妈妈!”巴维尔不满地喊道,“假如我们中间有谁,比如安德烈假冒我的名义去做了什么,当局抓我去坐牢,那时你会说什么呢?”
母亲颤抖一下,迷惑不解地看了儿子一眼,不赞成摇头说:
“难道能这样对待自己的伙伴?”
“啊!”雷宾拉长了声音说,“我懂您的意思啦!巴维尔!”
说到这里,他讥讽地挤了挤眼,转身对母亲说:
“大婶,这种事是很复杂的。”
接着他又开导巴维尔,说:
“你老兄考虑问题太天真啦!做秘密工作是不能讲诚实的,你好好想一想,首先,如果从某个小伙子那里搜出了禁书,那么被抓去坐牢的首先是这个小伙子,而不是那些教师,此其一;其次,教员们散发的不是禁书,但书的实质内容和禁书并无差别,只是词句不同,真话少些罢了,此其二。也就是说,教师们的追求同我是一样的,只是他们走的是乡间土道,我走的是大道而已。在长官们看来,我们同样有罪,对不?再说啦,老兄,我同他们教师毫不相干,步行骑马不同路,各走各的道。坑害庄稼的事我是不会做的。可他们两人呢,一个出身神父家庭,一个是地主家的千金小姐。至于他们为什么要鼓动民众,我就不得而知了。我是个乡巴佬,不懂他们老爷先生们的想法。我自己做什么,我心里明白,而他们到底做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千百年来,他们这种人都一本正经地做老爷,吸的是我们种田人的血,可是忽然之间,他们觉醒了,劝种田人擦亮眼睛。老兄,我这人不喜欢神话,可是这就像神话里讲的一样。所有的老爷们都离我很远。就像冬天走在田野上,看见有个活的东西在前方闪动,它到底是什么东西?是狼,狐狸还是一条狗?我看不见!离得太远了。”
母亲望了望儿子,发觉他脸色不大好看。
雷宾却一副眉飞色舞的样子,得意地望着巴维尔,用手指梳理自己的大胡子,兴奋地说:
“我没工夫去讨人喜欢。生活本身是很严厉的。为人做事各有各的看法,是狗是羊叫声不同……”
“也有一些老爷先生,”母亲回忆起一些熟悉的面孔,插话说,“甘愿为百姓受苦,坐一辈子牢……”
“他们是特殊情况,另当别论!”雷宾说,“种田人也可以发家致富做老爷,老爷也可变成种田人。钱包里没钱,人心就自然变纯洁了。巴维尔,你还记得吗,你曾对我说过,人们的生活有差别,他们的想法也不同。比如说,当工人说‘对’的时候,老板就一定说‘不对’,那么当工人说‘不对’的时候,老板出自他的本性,就一定会大叫‘对’的!由此看来,农民和老爷的本性是不同的。农民日子过好了,老爷夜里就睡不着觉。当然啦,不管什么出身的人中间都有败类,我也不赞成说所有的农民都好……”
言及此,他站起身来,显得既黑且壮。此刻他面色阴沉,大胡子颤抖了一下,仿佛他无声地磕打了一下牙齿。他压低了嗓门说下去:
“我在工厂里干了五年,对乡下的生活感到不习惯了,真的!我回到乡下,在村子里看了看,发现自己已无法适应这种生活了。你明白吗,我无法适应!您住在城里,看不见农民遭受的苦难。在乡下,饥饿像鬼影一样盯着人们,他们根本没希望吃上面包!人们饿得像丢了魂似的。面黄饥瘦,在极度的穷困中挣扎!度日如年……可官府还不放过他们!官差们像一群群乌鸦似的盯着他们,看他们还有什么东西。见东西即抢,临走还揍你一顿……”
雷宾四下里瞧了瞧,一手按桌,俯下身来对巴维尔说:
“这回我重新看到这种生活,简直是烦透了。我知道我无法适应,但我还是克制了自己,我认为在这种时候不能胡闹。我得留在乡下。我没办法给他们弄到面包,但我会作乱,老兄,我要把那里搅乱!我为农民的处境生气,同时也生那些农民的气。我心里老想这些事,心神不定。”
他缓缓走到巴维尔面前,额头微微冒汗,发抖的手搭着巴维尔的肩膀。
“帮我一把吧!给我一些书吧,让人们读了这些书就坐立不安。该刺激一下人们的头脑了,让他们头脑中有个刺猬。你转告给你们写文章的那些城里人,叫他们也给乡下人写点文章!让他们用文章去唤醒农民,让农民去拼命!”
他说着举起手来,一字一顿地低声说:
“要以死亡来对付死亡!也就是说,人要为拯救他人而牺牲。为了拯救地球上无数的民众,就是以成千上万人的生命去换取也值得。死并不可怕。只要能拯救他人!只要能唤醒民众!”
母亲端着茶炉走进来,斜眼望了望雷宾。他的话沉重有力,使她感到压抑。他有点像她的丈夫。她丈夫活着时,说起话来也喜欢龇着牙,手舞足蹈,挽着袖子。他心里有一种急躁的怨恨情绪,虽很着急,却说不出来。这个雷宾表达了怨恨,却不像她丈夫那样吓人。
“需要这么做!”巴维尔摇晃着头说,“给我们提供材料吧,我们给您在报纸上发表……”
母亲笑吟吟地望了儿子一眼,摇了摇头,一声不响地穿上外套出去了。
“你就干吧!我们什么材料都可提供。写得通俗一些,让那些没文化的人也看得懂!”雷宾高声说。
厨房的门推开了,走进来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