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5 (2)
“是叶菲姆!”雷宾说着朝厨房里瞧了一眼,“叶菲姆,过来!这是叶菲姆,这是巴维尔,就是我常向你提起的那个。”
小伙子生着浅褐色头发,宽宽的脸庞,一双灰眼睛,微皱着眉头,穿一件短皮袄,手里拿着帽子,站在巴维尔面前,显得体格匀称,健壮有力。
“您好!”叶菲姆握了握巴维尔的手,声音沙哑地说,接着他用手抿了抿竖起的头发,朝房里瞅了瞅,马上就凑到书架前面去了。
“他找着了!”雷宾向巴维尔挤了挤眼说。叶菲姆回头望了他一眼,就专心看书去了,还不时在感叹说:
“您这里这么多书啊!您大概没时间看这些书吧。要是在乡下,读书时间可多了哩……”
“乡下人不大喜欢读书吧?”巴维尔问道。
“怎么不喜欢?!”小伙子揉揉下巴说,“乡下人也开始思考问题了。《地质学》是本什么书?”
巴维尔给他做了解释。
“这种书我们用不着!”小伙子说着把书放回原处。
雷宾重重地叹了口气说:
“种田人关心的不是地球的起源,而是土地是怎样分配的,也就是老爷们怎样从农民手中剥夺的土地。至于地球是否在转动,这无关紧要,你就是用绳子把地球吊起来也不打紧,老百姓只要有饭吃就行。你就是用钉子将地球钉在半空也无妨,只要它能养活老百姓!……”
“《奴隶制度史》,”叶菲姆又念了个书名,问道,“这是讲我们的吧?”
“这里有本讲农奴制的书!”巴维尔说着将另一本书递给他。叶菲姆接过书翻看了一下,就放下来,平静地说:
“这过时了!”
“您家有份地吗?”巴维尔问。
“我们?有啊!我们兄弟三人,一共有四俄亩份地。地里尽是砂子,用来擦试铜器倒很好,可是不能种庄稼啊!”
说到这里,他沉默片刻,接着说:
“我不再种地了,土地有什么用呢?要说养家糊口,种地不行,反而被它捆住了手脚。我外出当雇工三年多了。秋天我就去当兵,米哈伊洛夫大叔不让我去,说现在当兵的尽欺侮老百姓,可我想去当兵。在斯杰潘、拉辛和普加乔夫时代,当兵的欺侮老百姓。现在该不会那么做了吧。您说对吗?”他两眼盯着巴维尔问道。
“该不会那么做了!”巴维尔笑着说,“可要废止很难。要懂得如何教育士兵……”
“我们学了就会教育的!”叶菲姆说。
“要是当官的发现你在鼓动士兵,会枪毙你的!”巴维尔惊奇地望着叶菲姆说。
“当官的不会发善心!”小伙子平静地答道,然后又去翻看书了。
“快喝点茶吧,叶菲姆,过会儿我们就走了!”雷宾说。
“我这就喝!”小伙子应道,接着又问:“革命就是造反吗?”
霍霍尔回来了,满脸通红,脸上挂着汗珠,看样子有点不高兴。他握了握叶菲姆的手,没说什么,在雷宾身边坐下来,打量着他,微微一笑。
“沉着脸做什么?”雷宾在霍霍尔膝上拍了一下问。
“没事。”霍霍尔说。
“您也是工人?”叶菲姆朝霍霍尔点头问。
“是的!”霍霍尔答道,“怎么啦?”
“他头一回看见工人!”雷宾解释说,“他说工人不是一般人……”
“有什么特别的?”巴维尔问。
叶菲姆仔细望了望霍霍尔,说:
“您的骨头是尖的,农民的骨头圆点……”
“农民的生活稳定些!”雷宾补充说,“他们感到自己有立身之地,即使他们没土地!他们也能感觉到故乡的存在!工人就不同啦,他们像鸟儿似的,没有故乡,四海为家,今天飞到这儿,明天飞到那儿!就是有一个女人,他也不会老待在一个地方,稍不如意,他就会说:‘亲爱的,再见吧!’然后一走了之,去找更好的地方。农民都不愿离开乡土,总想把自己的家园弄得好一些。瞧,大婶回来了!”
叶菲姆走到巴维尔面前,问:
“可以借本书给我看吗?”
“行!”巴维尔答应了。
小伙子眼一亮,露出渴望的神色,连忙解释说:
“我会还你的!我们有人在这附近搬运木焦油,我托他们把书带给您。”
雷宾这时已穿上外套,扎紧了腰带,对叶菲姆说:
“走吧,该走了!”
“这下我有书看了!”叶菲姆指着书高声说,咧着嘴笑着。
他们走后,巴维尔兴奋地对霍霍尔说:
“看见这些怪人了吧?……”
“是啊!”霍霍尔缓缓地说,“这种人很危险……”
“是说米哈伊洛吧?”母亲插口说,“就好像没在工厂里干过,成了地道的农民了!他这人真可怕!”
“可惜你不在家!”巴维尔对霍霍尔说。这时霍霍尔沉着脸坐在桌前,两眼盯着自己的茶杯。“没有看到他表露心迹,你是最喜欢谈论人的心迹的!雷宾在这里发了一通议论,他驳倒了我,弄得我无言以对!……我无法反驳他。他对农民和工人很不信任,瞧不起他们!还是母亲说得对,他这人有一种可怕的力量!”
“这我看得出来!”霍霍尔闷闷不乐地说,“农民被引入了歧途!他们要是闹起来,会把一切砸得稀巴烂!他们只知道要土地,他们会毁掉地里的庄稼,毁掉一切!”
他说话慢条斯理的,大概在想别的事。母亲轻推他一把,说:
“别愁眉苦脸的,安德留沙!”
“您先别着急,好妈妈!”霍霍尔和蔼地低声说。
说到这里,他忽然兴奋起来,拍了一下桌子,大声说:
“的确,巴维尔,农民一旦闹起来,会把地上的一切都毁掉,就像一场瘟疫似的。他们会把一切都烧光,为了彻底发泄他们心中的怨恨……”
“然后就来挡我们的道!”巴维尔轻声说。
“我们的任务,就是阻止他们这么做。巴维尔,我们的任务就是阻止他们!我们同农民最接近,他们信得过我们,会跟我们走的!”
“知道吧,雷宾建议我办一份农民报!”巴维尔说。
“要办!”
巴维尔笑了笑说:
“可惜我没同他争论!”
霍霍尔抹了抹脑袋,心平气和地说:
“我们会同他争论的!只要你的笛子吹得好,那些尚未扎根农村的人,就会随你的音乐跳舞。雷宾说得对,我们没有农民那种乡土情结,其实也不该有那种感情,因此改天换地的责任才交给我们。我们撼动一次大地,农民就会离开乡土,摇撼两下,他们就会离得更远。母亲笑着说:
“你呀,安德留沙,把什么都看得很简单!”
“是的!”霍霍尔说,“是很简单!生活本来如此嘛!”
过了一会儿,他说:
“我到外面去散散步……”
“刚洗过澡就出去?外面有风,别着凉!”母亲提醒道。
“我就是出去吹吹风!”霍霍尔答道。
“当心感冒!”巴维尔关心地说,“你还是躺会儿吧。”
“不,我要去走走!”
他说着穿上了外套,默默地出去了。
“他心情不好!”母亲叹道。
“你知道吧,”巴维尔对她说,“伊赛出事后你对他说话更亲热了,这很好。”
“我没感觉到!我只知道他对我更亲近了,这话我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你心眼好,妈妈!”巴维尔轻声说。
“我要是能帮上你的忙,帮你们大家做点事就好了!我要是有这个本事该多好……”
“别怕,你做得到!……”
母亲轻声笑了,说:
“我就是有点怕啊!”
“算了,不说这些了,妈妈!”巴维尔说,“要知道,我心里对你充满感激啊!”
她不愿让儿子看自己流泪,就躲到厨房里去了。
霍霍尔很晚才回来,他很疲倦,马上就躺下睡了,一边说:
“我在野外走了十多里路,我想……”
“散散步心里好受些吧?”巴维尔问。
“别说了,我想睡觉!”
说完他就不做声了,仿佛立刻入睡了。
过了不大一会儿,维索甫希科夫来了。他还像往常一样,穿得破破烂烂,身上脏乎乎的,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你听说是谁打死的伊赛吗?”他咚咚地在屋里踱着步,问巴维尔。
“没听说!”巴维尔答道。
“果然有人愿干这种事,也不怕弄脏了自己的手!我一直想亲自收拾他。这件事我干最合适!”
“尼古拉,别这么说!”巴维尔善意劝道。
“你这是怎么了?”母亲亲切地插话问,“你的心软得很,偏要装个凶狠的样子,干嘛?”
这时,母亲觉得看尼古拉顺眼了,连他那张麻脸也仿佛变漂亮了。
“我干什么都不行,独独干这事还成!”尼古拉说完耸耸肩,“我想前思后,到底我能做什么?没有我能干的事!需要向老百姓做宣传工作,可我干不了!我什么事都看得一清二楚,人们遭受的各种屈辱我也有同感,可我说不出来!我是心里亮堂嘴巴笨啊!”
他走到巴维尔面前,垂下头,手指抠着桌面,一反常态,像孩子似的可怜巴巴地说:
“你们让我干点粗活吧,兄弟们!我不能再这样混日子了。大家都在工作,我看得出我们的事业在发展,可我却袖手旁观!我就会搬木头,运木板。难道这辈子我只配做这些事?让我干点粗活吧!”
巴维尔拉着他的手,把他拉到自己身边。
“我们会给你工作干的!”
这时,布幔后面忽然传来霍霍尔的声音:
“尼古拉,我教你排字吧,将来你当咱们的排字工,好吗?”
尼古拉向床前靠了靠,说:
“你要是能教会我,我就送这把刀给你。”
“你滚蛋吧,我要你的刀干嘛!”霍霍尔说罢笑起来。
“这是一把好刀呀!”尼古拉认真地说。巴维尔也笑了。
此时尼古拉站在房中央,问:
“你们都嘲笑我?”
“是啊!”霍霍尔说着跳下床,“喂,我们到野外去散散步吧。今晚有月亮,好得很呢。走吧?”
“好的!”巴维尔说。
“我也去!”尼古拉说,“霍霍尔,我喜欢看你笑……”
“我喜欢看你许诺送我礼物那傻样!”霍霍尔笑着说。
他在厨房里穿衣时,母亲又唠叨说:
“多穿点……”
三人到野外去了,母亲从窗户里望着他们的背影,然后面对着圣像轻声说:
“上帝啊,保佑他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