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9
有人在母亲胸前推了一下。她眼睛模糊了，看见那个矮个子军官站在她面前。这人赤红着脸，绷着脸冲她喊道：
“快滚吧，臭娘儿们!”
她从头到脚打量着这军官，发现旗杆就扔在他脚下，已被折为两段，其中一段上还带有一块红布。她弯下身子，把旗杆捡起来。那军官立刻夺过她手中的旗杆，扔在道旁，跺脚大喊：
“听见没有，快滚!”
这时，士兵们中间又传来歌声：
工人们，起来，行动起来……
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在摇荡，在颤抖。这里听得见低沉的喧闹声，夹带着惶惶不安的情绪，喧闹声像电线发出的嗡嗡声，在空中经久不息。那军官朝士兵那边跑过去，气急败坏地尖叫道：
“不准他们唱，克拉依诺夫上士……”
母亲摇摇晃晃地走到被军官扔掉的断旗杆前，又把它捡起来。
“封上他们的嘴……”
歌声乱了，忽高忽低，断断续续，终于停止了。有人揪住母亲的肩膀扭了一下，接着又在她背上猛推一掌……
“快走开……”
“净街啦!”军官喊道。
这时，母亲看见离她十来步远的地方，又聚集了一大群人。人群中有人在高喊，有人在低声埋怨，有人在吹口哨。这群人慢慢地顺着街道向远处退去，然后分散躲到院子里去了。
“快走开，鬼东西!”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年轻士兵走到母亲跟前，直冲着她的耳朵大喊一声，猛地把她推到人行道上。
她拄着旗杆向前走去，两腿有些发软。她怕跌坐在地上，就用 另一只手扶着墙壁或栅栏。她前方的人们纷纷退去，在她身旁和身后的士兵正在净街，边走边叫：
“快走，快走……”
士兵们冲到她面前去了。她停下来，四下里瞧了瞧。在街道尽头，稀稀拉拉地站着一排士兵，拦住了通往广场的街口。广场上空无一人。再往远处看，只见一些穿灰色军装的人在走动，他们正慢慢向人群进逼……
她想转身往回走，可是又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走到一条胡同的入口，就拐进去。这条胡同很窄，静悄悄的。
她又停下来，深喘了一口气，仔细听听四周的动静。前方不知何地有人群在喧哗。
她拄着旗杆继续往前走，不时地耸动着眉毛，嘴唇哆嗦着，摆动着一只胳膊。她忽然出汗了，觉得心里涌出许多话，像火花似的闪动着，充塞着她的胸膛，她要把这些话说出来，喊出来，这愿望如此强烈……
胡同向左拐一个急弯儿，母亲看见拐弯处有一大群人挤在一起，有人激动地大声说：
“弟兄们，这是闹着玩吗，他们硬是往刺刀上撞啊!”
“真了不起，对吗?军队朝他们开过来，他们不后退!面不改色地站在那里……”
“人家巴沙?弗拉索夫就是好样的!”
“还有霍霍尔吧?”
“这家伙背着手，没事儿似的，还笑呢……”
“亲爱的，好人啊!”母亲挤进人群，高声喊道。人们恭敬地给她让开一条路，有人笑着说：
“快看，她拿着旗杆!手里还拿着旗帜呢!”
“别说了!”另一个人严厉地说。
母亲宽宽地摊开了双手……
“你们听我说几句，看在上帝份上!你们都是我的亲人……你们全是好心人……你们不要怕，仔细看一看，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些孩子们，我们的亲骨肉，在世上寻找真理……是为了大家!为了你们大家，为了你们的孩子们，他们给自己选择了一条通向十字架的道路……去寻求光明的未来。他们追求的是另一种生活，是真理和正义的生活……他们想为大家谋幸福!”
她的心跳得厉害。她感到心口发紧，喉咙发干，火辣辣的。她心里要说的话很多，贴心的话语充满着对一切事物和所有人的无限热爱。这时她越说越想说，语气越来越有力，越来越自如了。
她看见，大家都在认真听，谁也不说话，都紧紧地围绕着她。她懂得，人们此刻在思考。于是，她心里产生了一个愿望，她觉得现在这个愿望已非常明确，那就是鼓动人们去追随她的儿子，追随安德烈，追随那些被士兵们抓去，现在孤独无靠的人们。
望着一张神情专注的忧郁的面孔，她又亲切而且有力地说下去：
“我们的孩子们四处奔波，寻找快乐的生活。为了大家，为了基督的真理，他们反对那些凶恶、虚伪和贪婪的人，不让这些人愚弄我们，不让这些人束缚和扼杀我们!好心的人们，我们年轻的孩子们是为了全体人民才行动起来的，是为了全世界，为了普天下的工人才去干的!请你们不要离开他们!好心的人们，不要扔下他们不管，不要让他们太孤单了。你们要爱惜自己……相信孩子们的良心吧，他们传播真理，为了真理他们不怕死。相信他们吧!”
说到这里她声音嘶哑，身子摇晃了一下，险些跌倒。有人马上搀住她的胳膊……
“她说的是实话!”有人激动地低声说，“全是实话，好心的人儿，听她说吧!”
又有人同情地说：
“唉，她心里不好受呀!”
有人用责备的口吻反驳说：
“你说得不对，她是在开导我们这些傻瓜，你要听明白!”
人群中有人提高嗓门激动地说：
“同胞们!我的米佳为人正派，他做了什么呢?他跟同事们一起，跟要好的伙伴们一起参加了游行……她说得对，我们为什么要扔下这些孩子们不管呢?”
听了这番话，母亲感动得颤抖起来，泪水夺眶而出。
“快回家吧，尼洛夫娜!快走吧!大妈!你太辛苦了!”西佐夫高声对她说。
西佐夫面色灰白，凌乱的胡子哆嗦着。她忽然皱了皱眉头，挺起身来，郑重地说：
“我儿子马维特在工厂里被压死了，这事你们知道。要是他还活着，我会主动送他上街游行，让他同别的孩子们一道去。我会对他说：‘你去吧，马维特!你该去，这是光荣的事!’”
他突然停下来，一言不发了。大家都沉着脸不做声，但他们已不再害怕。这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庄重气氛笼罩着周围。西佐夫抬起手来摇了摇，继续说：
“我是个老人，你们都了解我!我在这里工作了三十九年，已经是五十三的人了。我的外甥是个好孩子，为人正派，聪明，可今天也被抓走了。游行时他也走在最前面，跟巴维尔在一起，在旗子旁边……”
他挥了挥手，缩着身子，握着母亲的手说：
“你说得对，我们的孩子都希望正正派派地做人，做有思想有理想的人。可我们丢下他们不管，都躲开了。唉，走吧，尼洛夫娜……”
“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母亲眼里含泪看了看大家，说，“生活是为了孩子们，世界是属于他们的!……”
“走吧，尼洛夫娜!拿着，拿着这棍子。”西佐夫说着把折断的旗杆递给她。
人们以忧伤和尊敬的目光望着母亲，对她说了许多同情的话，都要送她回家。西佐夫默默推开人群，大家一声不响地给她让路。这时，仿佛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左右着他们，他们悄悄地跟在母亲身后慢慢地走着，低声交谈。
到了家门口，她转过身来，拄着那根折断的旗杆向大家鞠了一躬，深表感激地说：
“谢谢你们啦……”
这时她又想起自己那句话，她觉得这是发自心灵深处的新思想，于是她把这句话重说了一遍：
“要是人们不愿为了我主耶稣的荣耀去牺牲自己，那就压根不会有我主耶稣了……”
人们都默默地望着她。
她又向人鞠了一躬，然后走进家门。西佐夫低下头，跟着她走了进去。
人们还在门外谈论着什么。
后来人们就慢慢地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