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5
天一亮,母亲就搭上驿站的马车,颠簸在秋雨冲刷过的驿道上。潮湿的秋风迎面吹来,泥浆在车轮下飞溅着。车夫侧身坐在驾车台上,不时地向母亲抱怨着,他说话若有所思,带着很重的鼻音:
“我对他说,我指的是我兄弟,说咱们分家好吗!就这样,我们就分开过了……”
他忽然朝在左边的马抽了一鞭,凶狠地骂道:
“驾!你他妈的,别耍滑呀!……”
翻耕过的赤裸裸的田野上,有几只肥胖的乌鸦在踱步,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寒风呼啸着朝它们袭来,它们侧过身去,顶着风站着。风掀起它们的羽毛,它们终于站不住脚了,只好让步,懒懒地扇动翅膀,飞到别处去了。
“唉,没想到他把我骗了。我仔细一算,没剩什么东西啦!”车夫说。
听车夫聊天,母亲觉得好像是在做梦,她沉浸在回忆中,近几年她所经历的事件一幕幕地从眼前掠过。她重温往事,发现每个事件都离不开她。过去,生活距离她十分遥远,不知是谁在造就生活,也不知为什么要造就生活。但现在许多事情就发生在她眼前,而且她还为这些事情出过力。这使她产生了一种复杂的心理,她对自己既满意又缺少自信,心里充满了困惑和淡淡的忧伤……
周围的一切轻轻摇晃着向后移动。一朵朵灰色的乌云在空中飘浮,笨拙地相互追逐着。驿道两旁的树木从眼前闪过,树叶早已落光,光秃秃的树冠淋着雨水在风中摇曳。田野在眼前伸展,一座座山峰忽儿出现在眼前,忽儿在远方逝去。
马车夫带鼻音的唠叨声,伴着驿马的铃铛声和潮湿的秋风的呼啸声,汇成一片嘈杂的声响,仿佛一条曲折蜿蜒的小溪,在田野上潺潺流淌,发出哗哗啦啦的流水声……
“富人总是贪得无厌,就是住在天堂里也还嫌不好,就是这么回事!……他们到处欺压人,因为有官府给他们撑腰。”马车夫在驾车台上摇晃着身子,拉长声音说。
到了驿站,马车夫卸了马,然后绝望地对母亲说:
“给我一个五戈比的铜板吧,能让我喝杯酒也好啊!”
母亲给了他一枚硬币。马车夫把硬币放在掌心里掂了掂,又用同样的语气对母亲说:
“三个戈比买酒喝,两个戈比买面包……”
母亲来到尼科尔镇时已是午后时分了。这时她疲惫不堪,浑身发冷。进了驿站,她要了杯茶,在窗前的长凳上坐下,把沉重的皮箱放在身旁,从窗户朝外看,她发现外面是一片不大的空地,空地上的枯草已被踏平,看上去像铺了地毯似的,旁边是乡公所的深灰色的房屋,屋顶已经下陷。有一个农民坐在乡公所门口的台阶上抽烟。他上身只穿一件衬衣,秃顶,留着长长的络腮胡子。草地里走过一头猪,不满地摇动着两只肥大的耳朵,嘴巴在地上拱来拱去,不停地摇头。
一团团乌云在空中翻滚着。天色阴暗,四周静悄悄的,令人烦闷。这时好像与世隔绝,没有丝毫生活的气息。
突然,一名警察骑着枣红马朝空地上飞奔而来,然后在乡公所门前勒住马,扬起马鞭,朝台阶上的那个农民吼着。吼声震动了驿站的玻璃窗,却听不清他在叫什么。那农民站起来,将手朝远处指了指。警察跳下马,身子摇晃了一下。他把马缰绳交给农民,然后两手把着栏杆,笨拙地登上台阶,钻入乡公所的大门。
空地上又静下来,那匹马在松软的土地上踏了两下蹄子。这时,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走进屋,手里端着一只破损的大托盘,上面放着餐具。姑娘梳着一条金黄色的短辫,圆圆的脸庞有一对和善的眼睛。她咬着嘴唇,时不时地朝客人点头致意。
“你好!乖孩子!”母亲和蔼地说。
“您好!”
姑娘把碟子和茶具摆在桌上,忽然激动地说:
“刚才抓住一个强盗,马上就押来!”
“怎样的强盗?”
“不知道……”
“他干了什么坏事?”
“我不知道!”姑娘重复一句,“我只是听说抓住了!乡公所的门卫找区警察局长报告去了!”
母亲朝窗外看了看,只见空地上来了不少农民。有的人步态缓慢,神色庄重,还有的人急匆匆的,边走边扣好皮袄上的纽扣,他们都站在乡公所门口的台阶旁,向左边的某个地方张望着。
那姑娘也向窗外望了望,便立刻匆匆跑了出去,门砰的一下关上了。母亲打了个冷战,她连忙把自己的皮箱往长凳底下移了移,戴上了头巾,急忙朝外走去。她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想赶快离开此地,但她尽量沉住气……
母亲刚走到门外的台阶上,就感到一股凛冽的寒风迎面扑来。她顿时感到胸口发闷,两腿发麻,只见雷宾被反绑着两只手,正在向空地中央走来。押解他的两名乡警手里拿着木棍,边走边用木棍敲打着地面,一大伙围观者站在乡公所门口的台阶边,一声不吭地等待着。
母亲大吃一惊,目不转晴地望着雷宾。雷宾在诉说着,她听着他的声音,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因为她的心在战栗,神志也有些模糊,雷宾的话在她空虚的心里没有引起反应。
她终于清醒过来,喘了一口气。这时站在台阶旁的一位留着浅色大胡子的农民,正瞪着一双蓝眼睛望着她的脸。她咳了几下,两手哆嗦着揉了揉喉咙,便壮着胆子向前问道:
“这是怎么一回事?”
“嗨,您自己看吧!”那农民答了一声就转过身去。这时又走过来一位农民,站在母亲身旁。
两个乡警在围观者面前停下脚步。围观者立即增多,可人们都沉默着。这时人群当中突然响起雷宾深沉的声音:
“教民们!你们听说过吗?有一些令人信服的书刊,介绍了我们农民生活的真实情形。你们看,我就是由于这些书刊被抓了起来,因为我在民众中散发这些书刊!”
人们把雷宾紧紧地围了起来。听着他沉着冷静的不紧不慢的声音,母亲渐渐清醒过来。
“听见了吗?”站在母亲身旁的那位农民用手捅了捅蓝眼睛农民的腰,低声问道,蓝眼睛农民没有答话,他抬起头来,又看了看母亲的脸。另一位农民也向母亲望了望,他比蓝眼睛农民年轻一点,留着稀疏的黑胡子,瘦瘦的脸上布满了雀斑,过了一会儿,他们俩就躲到一边去了。
“害怕了!”母亲不自由自主地说。
她的精神更加紧张了。在高高的台阶上,她清晰地看到雷宾那张黝黑的脸被打伤了,而他的眼睛里却闪烁着炽热的光芒。这时,她想让雷宾也能看见她,于是踮起脚尖,向他伸长了脖颈。
人们沉下脸,用不信任的目光默默地看着他。只有站在后排的人在那儿压低嗓门,窃窃私语。
“农民们!”雷宾放开嗓门高声叫道,“那些书刊是可信的!由于散发这些书刊,我也许会被处死。他们拷打我,折磨我,想让我说出这些书的来源。所以,他们还要拷打我,但是这一切我都能忍受。因为这些书刊里面有真理,我们以为,这种真理应该比面包更加宝贵!”
“他说这些做什么?”站在台阶旁的一个农民低声问道。那个蓝眼睛的农民慢吞吞地回答道:
“他现在是无所谓啦,人生不能死两次,他这次难免一死……”
围观者都默默地站在那儿,皱着眉头,面色阴沉地看着雷宾,仿佛承受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负担似的。
一位县里来的警察出现在台阶上,他摇晃着身子,用醉鬼的腔调喊道:
“这是谁在说话?”
他冷不丁从台阶上跳下来,一把揪住雷宾的头发,拉着他的脑袋前后摇晃着,凶恶地喊道:
“这是谁在说话?”
人群骚动起来,四周一片喧闹。母亲无力相助,她痛苦地低下了头。这时又响起了雷宾的声音:
“喂,善良的人们,你们看看吧……”
“住嘴!”警察打了他一个嘴巴。雷宾的身子摇晃了一下,接着耸了耸肩。
“捆住人的手,随便折磨……”
“乡警!快把他带走!围观的人都给我散开!”那警察暴跳起来,一面挥舞着拳头在雷宾脸上、胸部和腹部猛击,像一条拴在链子上的狗扑向一块肉似的,在雷宾面前乱蹦。
“别打啦!”人群中有人叫道。
“为什么打人!”另一个人接着叫了一句。
“咱们走!”蓝眼睛农民点了点头说。他们俩不慌不忙地向乡公所走去,母亲慈爱地目送着两个农民。母亲刚刚松了一口气,只见那个警察又笨拙地爬上台阶,站在那儿气势汹汹地挥舞着拳头,狂喊道:
“把他带过来!听见没……”
“不行!”人群中有人高声叫道。母亲明白,这是那位蓝眼睛农民在讲话。“弟兄们,不能让他把人带走!他们带走就会打死他,然后把责任推在我们头上,说我们打死的!不能让他们带走!”
“农民们!”雷宾高声喊道,“难道你们没有看见自己过得是什么日子?难道你们不知道自己在受人掠夺?受人欺骗?有人在吸你们的血!世上的一切都靠你们支撑着,你们是世界上最有力量的人,但是你们有什么权利?你们只有一种权利,那就是被活活饿死!……”
农民们突然喧哗起来,争相喊叫道:
“他说得对!”
“把警察局长叫来,局长哪里去了?”
“警察骑马去接他啦……”
“那是个酒鬼!……”
“找当官的不是我们能做到的……”
喧哗声越来越高。
“你就接着往下讲吧!我们决不让他们打你……”
“快把他的手解开……”
“你当心点,可别惹出什么事来!……”
“我的胳膊好疼啊!”雷宾平静但又洪亮的声音压倒了喧哗声,“我不会逃跑的,农民们!我不会放弃我的真理去躲藏起来,这真理就活在我心里……”
有几个人在窃窃私语,一面摇着头,随后郑重其事地离开人群,向四处散去。可是那些穿破衣服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情绪激动。就像黑色的浪花在翻腾着,簇拥着雷宾。雷宾站在他们之间,有如树林中的一座教堂。他把两手高高地举起来,在空中摇晃中,同时高声对大家说:
“谢谢啦,好心的人们,谢谢啦!我们应该互相帮助,自己解救自己,就是如此!不然谁会帮助我们呢?”
他捋了捋胡子,又举起那只流着血的手。
“这就是我的血,我在为真理而流血!”
母亲从台阶上走下来,可她看不清被人们簇拥着的雷宾。她只能登上台阶,这时,她感觉心里热乎乎的,有一种隐隐的喜悦在她心里跳动。
“农民们!你们找来那些书刊看一看吧,不要相信官府与神甫们的胡话,他们把那些向我们传播真理 的人称为渎神者和反叛分子。可是真理正在人间秘密传播着,它会在民众中扎根的,正由于那样,它才为官府所不容,官府把它视为刀与火。而真理会杀死那些当官的,会把他们统统杀死的!真理是你们的好朋友,是官府的死敌!因此真理要避开他们,要躲藏起来……”
人群中又有人叫起来。
“同胞们,你们听着!……”
“唉,老兄,你可是完了……”
“是谁出卖你的?”
“是一个神甫!”乡警说。
两位农民大骂神甫的可耻行为。
“当心点,弟兄们!”有人高声提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