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9
街上寒气逼人。刺骨的严寒包裹着人们的躯体,刺激着鼻腔和喉咙,让人一时喘不过气来。母亲停下脚步,四下里瞧了瞧,发现一个马车夫站在离她较近的一个街角里,还有一个人在远处走着,缩头缩脑,弓着腰,这人前面有一个士兵跺着脚奔跑着,两手搓着耳朵。
“这当兵的大概是奉命去店铺里买东西!”想到这里她又往前走去,听到脚下的积雪发出好听的吱吱声,心中十分惬意。她早早地赶到车站,要乘坐的那趟火车还没进站,不过候车室里已有不少人。这里是三等候车室,脏得很,被煤烟熏得黑乎乎的。有一些铁路工人在这里躲避严寒,还有一些马车夫和衣衫褴褛的流浪汉来这里取暖。乘客中有几个农民,一个穿獾熊皮大衣的胖商人,一个神父和他的麻脸女儿,四五个士兵和几个忙忙碌碌的城里人。他们有的在抽烟,有的在谈话,还有的在喝茶或者喝酒。小卖部的柜台前有人在放声大笑,烟雾在人们头顶上缭绕着。候车室的门不时被推开,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关门时砰地一响,门上的玻璃震得叮当响。室内有一股刺鼻的烟味和咸鱼味。
母亲坐在门口等着。候车室的门打开时,立刻有一团寒气朝她扑来,这使她感到愉快,情不自禁地吸了几口。进门的人拿着大包小包,穿得厚厚的,笨拙地在门口挤了一会儿,嘴里骂骂咧咧,把行李扔在地板上或长椅上,抖掉大衣领子上和衣袖上的雪花,擦去胡子上的霜雪,干咳了几声。
这时,一个年轻人走进来,手里提着一只黄皮箱,匆匆地四下里望了望,就直接朝母亲走来。
“是去莫斯科吗?”
“是的。去看塔妮娅。”
“好!”
他把皮箱放在长椅上,紧靠在母亲身边,然后马上掏出香烟抽着,掀了掀帽子,就一声不响地朝另一扇门走去。母亲用手摸了摸冰冷的皮箱,不大,提着并不费力,她抬起头向前走去,一面留心观察过往的行人。
一个穿短大衣,领子竖起的青年同她迎面撞了一下,抬了抬手,没说什么,就匆匆走开了。母亲觉得此人有点眼熟,回头一看,发现他正用一只眼从衣领后面朝她窥视着。这只亮闪闪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她提着皮箱的那只手哆嗦了一下,箱子也突然沉重起来。
“此人我在什么地方见过!”母亲心想,这个念头冲淡了她心中的不愉快,但她又觉得心里冷丝丝的,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受压抑的感觉。这种感觉在增强,很快就冲上她的喉咙,她感到嘴里发干发苦而急不可待地想要回头再看他一眼。她回过头去,发现那青年还站在原处,正小心地倒换着两腿。他的右手插在大衣怀里,左手放在口袋里,右肩显得比左肩高些。
她不慌忙地走到长椅前,轻轻地坐下来,动作很小心,仿佛害怕破坏了自己体内的某个器官似的。这时她预感到要出事,记忆力变得敏锐起来。她立刻想起,此人曾两度同她相遇,一次是在雷宾越狱那天,在城郊的旷野上,另一次是在法院里,当时他身边站着一个警察。那警察追捕雷宾时,母亲曾向他谎报了雷宾的去向。这些人都认识她,显然在跟踪她。
“被他们发现了?”她问自己,但马上就否定道:
“也许还没有……”
她马上镇定下来,严肃地对自己说:
“是被发现了!”
她向四周看了看,没有什么不对劲。她脑海里闪过一个个念头,像火花似的闪烁着。
“丢下皮箱逃走?”
但她心里一亮,又闪出一个念头:
“丢下儿子的演说?落到这些人手里……”
想到这里,她把皮箱抱紧了。
“要不就带着箱子逃走?……跑出去……”
她心里虽这么想,可又觉得这并不是她的本意,好像是别人强加给她的。那些念头使她苦恼,心里像火烧着似的,仿佛有一条着火的鞭子抽打着她的心。她心里痛苦极了,觉得屈辱,因为那些想法要让她背离自己,背离巴维尔,背离她心中所珍视的一切。她觉得有种力量在和她作对,在紧紧抓住她,挤压着她的双肩和胸部,在损害她的自尊。她感到死一般的恐怖,太阳穴咚咚直跳,连头发根也热辣辣的。
这时,她突然振作起来,一股强大的力量涌上她心头。她放弃了那些卑微懦弱的狡猾的念头,凶狠地对自己说:
“可耻!”
她心里马上就舒畅了,情绪完全安定下来了,接着又对自己说:
“不要给儿子丢脸!他们谁也没有胆怯过。”
她眼前闪过某人忧郁而又胆怯的目光。然后,雷宾的面孔在她脑海里闪过。片刻的动摇使她变得更坚定,现在她心里踏实多了。
“他们会把我怎样?”母亲四下里瞧瞧,心想。
那暗探把一个巡警叫过来,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又斜眼用目光指了指母亲。巡警认真看了看暗探,转身走了,不一会儿,又来了个巡警,这人是个老头儿,又高又胖,没有刮脸,须发皆白。他皱着眉头听暗探说了几句,然后点了点头,向母亲坐的长椅走去,那暗探很快就溜走了。
老巡警步态从容地走过来,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两眼打量着母亲的脸。母亲往旁边挪了挪身子。
“他可别打我……”
老巡警在她身边停下来,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严厉地低声问道:
“你在这里望什么?”
“没望什么。”
“别装蒜啦,你是个小偷!这么大岁数,还干那种事!”
母亲觉得,老头儿的话像在抽打她的耳光。这恶毒的话,嘶哑的声音,深深地伤害了她,好像在撕去她的脸皮,打掉她的眼珠……
“我?我不是小偷!你胡说!”她用尽全身力气喊叫着。她怒不可遏,眼前的一切在旋转,受奇耻大辱的痛苦使她的心麻木了,她一把拉开了皮箱。
“看吧!大家都来看吧”她大声叫起来,顺手抓了一把传单,在头顶上晃着。周围的人在喧哗,她发现人们从四周向她拥过来。
“怎么回事?”
“瞧,有暗探……”
“这是什么?”
“据说她偷了东西……”
“这么体面的女人偷东西,哎哟哟!”
“我不是小偷!”母亲声音洪亮地说。看见人们从四周朝她拥过来,她心里平静下来:
“昨天审判了一批政治犯,其中也有我儿子弗拉索夫。他在法庭里做了讲演,这就是他的演说,我给大家带来了,是为了让大家看看,想一想真理……”
有人从她手里悄悄抽出几张传单。她立刻把手中的传单抛向空中,撒进了人群里。
“你这么做他们也不会放过你的!”有人胆怯地提醒说。
母亲看见有人在抢传单,有人把传单藏在怀里,装在口袋里,这情景又使她的精神振作起来。这时她心里已不再紧张,浑身力量倍增,她情不自禁地感到自豪,一种压抑不住的喜悦涌上心头。她不停地从皮箱里拿出一把把传单,向那些急不可待地抢夺传单的人们挥撒着,一面向人们诉说着:
“我儿子和他的伙伴们为什么受审,你们知道吗?我告诉你们,请你们相信一个满头白发的母亲的良心。昨天这批受到审判的人,是因为他们要向你们大家传播真理!我昨天才了解到,这种真理是任何人也驳不倒的!”
人们不再吵嚷,听众越来越多,一层层的人墙把她包围起来。
“人们辛勤劳动,得到的报酬是什么?是贫穷、饥饿和疾病。一切都和我们的愿望相反,我们天天劳动,却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受苦受骗,虚度一生。可我们的劳动养肥了别人,他们吃喝玩乐,把我们当成他们的走狗,逼得我们无知无识,什么也不知道,成天生活在恐惧当中,胆小怕事,我们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暗无天日啊!”
“她说得对!”一个低沉着的声音响应道。
“堵住她的嘴!”
母亲发现人群后面有个暗探和两个宪兵,就抓紧时间把最后几叠传单散发出去。她伸手去皮箱里取传单时,碰到另一个人的手。
“你们自己拿吧,拿吧!”她俯下身说。
“快走开!”宪兵们推开人群大声喊道。人们被宪兵推搡着勉强后退几步,但马上又拥在一起和宪兵们对峙着,也许他们不是存心要这么做。这位满头白发的老妇人,她那双正直的眼睛和和善的面容,紧紧地吸引着他们。他们本来素不相识,互不往来,现在却被母亲热情的话语所打动而联合起来。这些生活中受苦和受侮辱的人们,也许早就在渴望和寻求这样的话语。站在近处的人们沉默着,母亲看见他们专注而又急切的眼睛,自己脸上也觉到他们呼出的热气。
“快走吧,老人家!”
“马上就会抓你的!……”
“哎呀!她胆子真大!”
“走开!快走开!”宪兵们的喊叫声越来越近了。站在母亲面前的人们互相扶持着,身子轻轻摇晃着。
母亲感到大家的信任,知道他们想了解她,她也想把自己所知道的东西赶快告诉大家,让他们了解那些有力的思想。这些思想发自她心灵深处,渐渐汇成一支歌。然而她遗憾的是,她嗓子不好,又哑又颤,唱不好这支歌。
“我儿子的演说,是一个工人的真心话!他是一个不会出卖灵魂的人!你们也从他的胆量看出,他是不会屈服的!”
有个年轻人高兴地看着她的脸,眼睛里流露出几分恐惧。
有人在她胸前撞了一下,她身子摇晃了一下,跌坐在长椅子上。宪兵们在人们头顶上挥舞着胳膊,揪住他们的领子和肩膀,把他们推到一旁,摘下他们的帽子扔到远处去。母亲感觉眼前发黑,一阵头晕,但她强忍住极度的疲劳,用微弱的嗓音喊道:
“大家要抱成一团,拧成一股绳啊!”
一个宪兵伸出发红的大手揪住母亲的衣领摇了摇,吼道:
“住口!”
她的后脑在墙上撞了一下,有那么一刹那,她感到胸口一阵刺痛,害怕揪住了她的心。过了一会儿,她心里就平静下来。
“快走!”那宪兵说。
“我们什么也不怕!我们这辈子受尽苦难,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了……”
“听见没有,快住嘴!”一个宪兵抓住她的胳膊推了一下,另一个宪兵抓住她另一只胳膊。两人拖着她大步向前走去。
“……这样的日子让你们天天苦恼,最终变成干尸!”
那个暗探跑过来,气势汹汹地在母亲面前挥着拳头,尖叫着:
“你这个混蛋,住嘴!”
她瞪大了眼睛逼视着他,下巴颤抖着,她两脚蹬住光滑的石板地面,高喊着:
“复活的灵魂是杀不死的!”
“狗东西!”
那暗探挥起胳膊打了她一个耳光。
“这老不死的,活该!”有人幸灾乐祸地叫。
母亲被打得眼前一阵发黑,两眼直冒金星,满嘴是血,咸乎乎的。
全场哗然,喊叫声不绝于耳,母亲又振作起来。
“不许打人!”
“弟兄们!”
“哎呀,你这个坏蛋!”
“揍他!”
“鲜血淹没不了真理!”
有人推着她的脖子和后背,有人劈头盖脸地抽打她。忽然间她感到天旋地转,叫喊声、怒吼声和警笛声搅在一起,像黑旋风似的震动着她的耳鼓,堵塞着她的喉咙。她透不过气来,脚下的地面仿佛摇晃着,陷落着,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但她的眼睛却炯炯有神。她发现许多人朝她望着,眼睛里闪烁着大胆而又热情的光芒。这目光是她所熟悉的,这使她从心眼里感到亲切。
宪兵们推着她朝门外走。
她挣脱一只胳膊,紧紧地抓住门框。
“血流成河也淹没不了真理……”
有人在她胳膊上抽打着。
“你们这些疯子,这么做只能激起民愤!你们会遭到报应的!”
一个宪兵掐住她的喉咙,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仍在嘶哑地喊叫:
“不幸的人们啊……”
应着这喊声,人群里有人高声痛哭起来。